第1章 他们从苏州来 - 松风楼遗事 - -阮白卿-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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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他们从苏州来

建元二十三年。

夕阳从宫墙的另一头斜斜地落下了一半,光线在琉璃瓦片上折射出温暖的金黄色。夏初的夕阳是硕大的一个橘红的圆盘,热情且雀跃。

拐过前头转角,迎面一溜小太监鱼贯而来,膳房的带班领头,八品服色是靛色缎子上绣着流水青山,被身后那串灰布袍子们衬得格外显眼。小厨房差不多每天这个时候往寿光殿送点心,隔着好几步,带班一努嘴,“哎,小安子你过来,我问你话。”两手往身后一背,眼睛望着天。

紧步迎上前的是傅嘉安,和膳房小内侍相同的灰布袍子,屈下一条腿却没实跪下去,“请张公公安。”

十四五岁的小太监多数刚进宫没几年,见人容易发怯,同年的这拨大半不如他机敏玲珑。

“殿下这会儿干什么呢?”

嘉安往旁边一扭头。他们站的地方是寿光殿外墙,隔着一垒红砖,是太子的居所。

嘉安笑嘻嘻地道:“回公公话,过了晌午跟太傅读宋史来着,今儿讲的是列传里头的事。太傅就说啦,这个晏殊大人当官几十年,一点建树都没有,白浪费朝廷的俸禄。也不晓得哪句话不对头,他就来劲了,当时就翻出那句――怎么说来着我记不得啦!反正正经话是一句没听进去,非缠着人家让给说说玉真是个什么人,给太傅气得哟……”

带班太监抬手在他头上凿了一记,照脸啐上来,“小猴崽子,还学会偷听主子的墙根儿了,年纪不大,话倒不少,你我他的满嘴里混吣,留神迟早死在这张嘴上。”

嘉安仍是笑,“您老别气,有火快往我这儿撒,当着面可别露出来。那位且不痛快着呢,太傅走了以后,他――殿下――闷着火写废了好几沓子纸。”

带班一扬手,“得咧,你去罢。为这最后一句,多听了多少车闲话。”

在那列灰布袍子末尾,膳房的秦小七捧着红漆食盒,低头敛目,站成个杆子。嘉安装不留神,偷偷扯了下小七的袖子,小七拿眼溜着他笑――昨天半夜里他饿得不行,去膳房偷点心,差点被当贼喊,这会儿两人都记起来了。才要说话,带班掐着喉咙叫:“都跟上喽――秦小七!你找打哪!”嘉安连忙一溜烟跑了。

回到下房,不当值的太监正准备开饭,长条桌上摆了稀饭馒头,几个菜碗里乱七八糟,说不上菜名,只是些便宜东西混着炖了,又常做得格外咸,往好了说是配干粮吃得饱。杂役太监多半是粗使,得出力气,管事太监自然在别的屋里吃膳房单做的。嘉安挤到桌前,摸了半个馒头就要走,却被人从身后把衣领子揪住了,扭过去看见葱白色一件水绸衫,袖口露出半截丰润的白手腕,指甲上新染的红蔻丹。

“咦,沈姐姐今天怎么得闲过来。”

“小安子,你又挑三拣四,回头让你师傅知道,看不打折你的腿。”

沈青宛只有十八岁,可骂起人来像个训练有素的老妈子。嘉安扭身从她手里挣出来,赔笑道:“姐姐评评理,这厨房把卖盐的打死了,叫人怎么咽得下去。”

“哟!听听这话,”沈青宛冷笑,“看把你惯的,有饭吃还嫌盐多。这么有骨气,当初可别为了两吊月例钱就把自个儿卖了呀。想吃山珍海味,趁早给咱们攀个高枝儿瞧瞧,什么时候轮得上你呢?”

这时候桌上已经动筷了,嘉安脸上便有些挂不住,腾腾地发热,也不好意思就这么灰溜溜地坐回去,只好垂首立在一边。

几个年长的太监在宫里摸爬久了,轻易不肯管闲事,清一色装聋作哑,却听见门上挂的湘妃竹帘子嗄啦一响,暗黄的阳光打外头斜斜扑进来,一袭靛色锦袍闪身入门,柔声道:“孩子家不懂事,姑娘何苦难为他。攀高枝这样的话,他哪里懂得呢。”

帘子带起一阵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下懒洋洋飞开。才听见一句,嘉安已如蒙大赦,赔笑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

沈青宛才睃着门口,一扬帕子,“我不是为他好?奴才坯子,在这里挑三拣四,活该找死。”

来的那人便朝嘉安笑,“你听见了,姑娘教你呢。沈姐姐虽凶,比起陈爷总还好些。”

沈青宛立刻接过话茬,“顾公公说的这是什么话,我就那么不招人待见么。”

话是嗔怪,声音却软绵绵的。顾延之握住两手揖了一揖,说:“姑娘这就想多了”。

顾延之来找寿光殿的管事送茶叶,可巧人刚得了上头的赏菜,去给太子磕头谢恩。顾延之没什么别的要紧事,把茶叶放下就搭讪着走了。甫一出门,看见沈青宛立在廊下,假装喂着一只路过的灰雀儿,见他出来,也并没有说话,只是跟在后头,顺着夹廊一路同他走出去。

夕阳的余光消散,天际有一抹胭脂似的霞彩。

夹廊上没有人,他们这样前后走着,莫名就有一种非常市井气的画面:她是南城绸缎铺老板的女儿,他是她母亲那边的亲戚――表哥,或者不拘哪个远房的哥哥,节下来家做客,送几色茶点见礼,大家都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在二楼隔着雕花窗扇看他,母亲推她,二姑娘去送客么?她羞红了脸不语,站起来把辫子一拉,“才不去”。

可到底还是跟在他后头,辫梢在指缝里滑了又滑。表哥慢走,她说,问姨妈安,闲了常来坐坐。她理直气壮,这是替母亲说的。

沈青宛把拳头抵着唇,轻咳了两声。

“不是我说,小安子未免有些太活络了,话又多。他一向喜欢粘你,你还不多教导他。”

顾延之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人,我哪管得了这么宽。”

“那下回他挨板子,你接着给他搽药。”沈青宛说。

太监这行当讲究师徒辈分,十来岁的乡下孩子,一入宫就有管事的来挑,跟着学规矩,伺候主子之前,得先给师傅当奴才。管事太监屋里往往有一根巴掌宽的毛竹板,二尺来长,泛着油亮,稍有不合意处,不由分说,抄起来三五下就可以叫小太监们满地滚着哭爹喊娘。

沈青宛昂着小巧的头颅,把侧脸对着顾延之,在昏暗的霞光里,她的鼻梁、眼窝、眉梢……一一打出立体的影子,像尊秀丽的雕像。顾延之心里动了一动。

“你最近……好不好?”

沈青宛笑起来,手帕在她指尖一圈一圈地绕着,又松开。“好不好――你看我像好,还像不好呢?”

顾延之把两手往袖口里一笼,故意地朝那雕像似的脸上看了几眼,“我要说不好,你必要问出个一二三,再挨着条儿回来驳我,为免听你噜苏,你知道我一定是说你好的。”

沈青宛扑哧一笑,帕子往他脸上飞过去,带着香风的缎子拂过耳垂,凉丝丝的。

“我连饭也没顾上吃,巴巴儿跑到一堆太监里头来,你倒是说个不好的给我听听呀。”

她撇下他径自往前走了,但顾延之并没有要追过来的意思,她便站下,回过脸,“你跟他们不一样。”

顾延之这才微微笑了,“为姑娘这一句,我该有两天食不知味了。”

沈青宛睨着他,“你同小安子两个是怎么,一个吃淡了嫌没味儿,一个吃咸的尝不出味儿――说起来,你叫人给我递话,是有事?”

顾延之脸上倏地热了,但天色这样暗,一定没人看见。手帕给他攥得有些发湿,他往前倾着身子,声音本就压得低,愈发显得紧张,“我不好往你房里去,所以……有个东西――”他匆忙地往她跟前推,沈青宛不接,他又往她手里塞。

“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是前日得了赏――我想这样东西我拿着也没什么用处,所以……还是请你帮我收着罢。”

“是什么?”她执意要问出来,但顾延之只说,你拿了再看,拿了再看。

推拒两个来回,顺势也就接了,才要打开,顾延之却拦住她,“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你回去再瞧。”

她抿起嘴,颊上一片桃红浅浅地晕着。

这时候的天也奇怪,说要黑,仿佛一句话的工夫就万籁俱寂。一时间两人都噎住了,除了各自微笑,仿佛也没有别的话讲。忽听见有人过来,顾延之抬起头道:“那末,我得走了,该掌灯了。”

沈青宛背倚在门闩上,掏出那团东西来。白绸帕子折了好几折,飞快地掀着,指头有些发抖。

掀到最后一层是个锦囊,打开才露出两只亮闪闪的花丝金耳坠子,镶了指甲大的红宝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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