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顾延之其人
顾延之躺在帐子里看书,青布帐子遮了一半,另一头悬着大铜钩,夏初的夜晚总有很多小虫顺着窗缝飞进房来。嘉安蹑手蹑脚过去把书一抽,抓了空。
顾延之一骨碌爬起来,把书塞在枕头底下。
“你又乱跑,这早晚宫门都落锁了,回头看你师傅打折你的腿。”
“你怎么说话跟沈青宛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嗳,这是什么?”嘉安伸手去翻枕头,被顾延之拍了一巴掌。
“我知道了,一定是打外头弄进来的。你要好好给我瞧了,我便不声张,不然大家就喊起来。”
嘉安笑着往他床上爬,顾延之一把扯住两只脚腕往下拽他。
“跟我没大没小就算了,见了别的师傅,可千万别你啊我的满口乱喊,人家可不惯着你。”
嘉安盘腿坐在床沿上,把书卷成个筒,有一搭无一搭地翻得哗喇喇响。
“是是是,您教训得是。顾师傅待人和气,奴才才敢放肆,平日里规矩自然半点不敢忘了。”
“呸――”顾延之啐他,“才吃了几天饱饭,就会见人下菜碟,在主子跟前还不是像个猫似的。”
话说到太子头上,嘉安突然不吭声了,更鼓和梆子声远远地顺着墙头飘过来,入了夜的夏天像熄火的蒸笼,闷热的余温消散在蝉鸣声里。
“明天什么时辰当值?”
“明天晚,过了午才去。”
“那等会儿你去给我默一篇千字文。”
嘉安十分聪慧,启蒙晚了,却学得比顾延之小时候还快。其实同乡之谊本不用做到如此。沈青宛也说,宫里不行差踏错就是万幸,识字反而没用,没说出来的那半句是,做太监的,割了身子便是废人了,识字干什么呢。
但顾延之执意教他。假如顾家没倒,在嘉安这个年纪,便该考取功名了。
更鼓敲过亥时,顾延之说身上乏,催他回房睡觉。嘉安耍赖,反手插上门闩,梗着脖子道:“我要睡你这儿。”
“当心又挨打!”顾延之吓唬他。嘉安嘻嘻笑着,早动手脱得只剩一件贴身小衣,钻进被子。
“他早睡了,黑灯瞎火,他才懒得管教我。”
顾延之一笑,吹熄了灯。一张单人的鸡翅木架子床,嘉安睡在外头,顾延之睡里头,膝盖紧顶着墙,嘉安朝里边偎了偎。
“你身上好了?”
“哪有那么快,这两天才结的痂。”嘉安闷声答他。
顾延之反过手摸他脊背,伤疤没摸出来,只摸着两块蝴蝶骨突耸。
“你师傅脾气暴躁,凡事学机敏些,多做小伏低,别总搭得自己青一块紫一块的,熬几年也就过去了。”
嘉安没答话,拿脚往顾延之腿上蹭。“你是不是在想,如果我是沈姐姐便好了?”
“说什么?”顾延之没听懂,但沈青宛他听见了,于是声音里带着笑意。
“我说,此时此地,把沈姐姐换了我,同你睡一晚。”
顾延之连忙翻身捂他的嘴,“这话怎么能胡说!你从哪里听来那些混账事?”
嘉安不满地“嗯”了一声,扭开脸咕哝:“什么混账事?才子佳人就是混账?那太子念的都是些混账文章了。”
顾延之轻踹他一脚,“你皮又痒了。”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呢?凭什么一样的人,少爷同小姐私定终身就是好戏文,换咱们就是混账。”
“嚯!你才多大个人,哪里就‘咱们’起来了?”顾延之翻了个身,木架子床晃了晃,两扇帐子紧紧拉着。这屋子局促,只有他们两个,外头听不见他们嘁嘁喳喳。
嘉安嘟起嘴望着黑黢黢的半空里,自言自语似的道:“我也觉得沈姐姐好看,她唱曲儿的时候更好看,改天我还要求她学两出呢。”
顾延之在黑暗里哑然微笑。沈青宛一进宫,他便认得她,到现在是第五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