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是一种喜欢
次日顾延之一早便去上值。他是茶房的六品侍监,手里经着各宫各院的茶叶。嘉安也不敢多睡,跟着起来洗脸漱口,噙着鸡舌香,慢吞吞蹭到过午,才回房换了衣裳往寿光殿正殿去。
内堂氤氲着龙涎香的气味,他悄无声息地换下了站在屏风边上的小太监。这是整个屋子里他第二喜欢的位置,可以大胆地偷看太子的侧脸而不被发现。
太子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很多人怕他,但嘉安并不。太子是整个皇宫里顶好看的一个人,他的眼梢和嘴唇总带着鼓励似的神情,读书的时候,眉心在不经意间轻蹙和舒展,仿佛周遭的一切嘈杂都被隔绝在离他很远的地方。
太子的声音也很好听。太子唤嘉安,从不像那些大太监一样居高临下地拖长声音。太子通常不怎么看他,有时连着两三天也不会看他一眼,但太子这样说:
“小安子,墨要干了。”
眼睛仍然注视着手里的书卷。
嘉安便垂下眼皮,躬着身快步走到太子身旁。他看见自己的鞋尖在灰夹袍的衣角底下交替隐现,从屏风到案几,就像现在这样,一共十三步。墨是徽墨,在和砚台的抵死缠绵中散发出朴实的香气,一点如漆。现在嘉安可以肆无忌惮地偷看太子的字了,尽管好些他不认得。
储君想必也读过三字经千字文。太傅教储君治国御臣,但太子并不喜欢那些,他喜欢的是诗词歌赋、杂记话本,架鹰遛狗也会一点,他和太傅总说不到一起去,脸上露出苦闷的神情。
嘉安常恍惚地觉得太子有点可怜,但这话绝不能说,说了就会掉脑袋。有些东西是只能藏在心里的,好比主子的名讳――盛世繁景,袭治承弓,太子便唤做贺景承。
这三个字他会写,但从没写过,写了也会掉脑袋。只有夜深了,春水一样温柔的月光从窗棂间铺展到他脸上,他才会用指尖在空气里无声地比划,闭了眼,脑子里便一笔一画地浮现出那三个字,还有太子笑吟吟的面孔。
太子这天心情不错,伸了个懒腰,从书堆中抬起头来瞥了他一眼,“昨天没睡好?”
“是,奴才夜里醒了一回。”嘉安轻声回答。但他的心脏猛地揪了起来。
景承只笑了一笑,并不再问他为什么,“腿酸,过来捏捏。”
嘉安放下墨锭,顺从地在他脚边跪下去。景承的袍褂褶间有细微的熏香味,和案几上那只鎏金铜香炉里的味道不一样。
是盛夏里熟透的蜜桃、卧在水榭边的荷叶、冬天被太阳暖得发皱的橘子,游丝似的,软绵绵地煽动着他的心跳,扑通,扑通……
太子是个顶好伺候的人,至少他从没挨过太子的打。景承眯着眼转动脖颈,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嗳,茶凉了,喝着发涩。”
不知为什么,嘉安心口里又怦怦跳了一阵。这句话像是个讯号,似乎告诉他该去换盏茶来,但他迟疑着没有动,最终是侍茶的太监慌慌张张地告罪,捧了新的来。铜鹤里的白烟静谧地升起,淡化,消失,令人昏昏欲睡,景承忽然笑了。
“你师傅没教过你怎么讨好我么?”
嘉安惶惑地抬起头,立刻又低下去。景承又问:“你总是不吭声,是不是他们教你的,不许你跟我讲话?”
“没有,奴才不敢……”
开了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嘶哑得难听,更要命的是他根本不会对答这样“出格”的问话。但景承只是微笑,对他的沉默和小心翼翼毫无再深一步探索的兴趣,嘉安便不知该如何继续了。他原本不是这样无趣的人,也许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能让太子喜欢,所以宁可不说也罢。
突然有块栗子糖糕递到他眼前来。
“甜的。”
嘉安的头更加低了,两腮圆鼓鼓地撑了起来。景承扑哧一笑,随手在他脸颊上捏了一把,继续提起笔来写字。指尖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很短,只有眨眼的工夫,微弱的温度还来不及追寻便消散了。嘉安愕然地站起身退到一旁。
他后来回想起来,总说不好究竟是从哪件事开始的,其实要通晓人事也并不需要很复杂的启蒙。大约是有一回他挨了打――老太监教训他们,总是动手比动嘴的时候多,不疼在身上就不能长记性――巴掌宽的青毛竹板,劈头盖脸地往下抽,倘若躲一躲,就打得更厉害,一面还要指着鼻子问到脸上来,“奴才坯子贱骨头,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多娇贵么?动也动不得了?”
嘉安连着三天没敢去上值,因为是打在脸上。到第四天终于不能再躲了,管事太监说再敢逃一天假就要打死他。嘉安把头垂得非常低。以前他总期待太子能向他瞟一眼,但这回他只求景承千万别看见他。他后悔袍子太新,该换件穿旧的再来,又嫌发髻束得太紧,像有个人在那里揪着他不由得不抬头似的。
但太子还是看见了。景承吃惊地盯着他脸上青紫的僵痕,半天没说出话来。景承捉住他的手腕,嘉安下意识地想挣脱了跑掉,但整个身子都被圈在他怀里禁锢住了。
景承从背后抱着他,像挟着一只惊恐扑腾的雀,把那件旧灰布衫子的袖口拉到肘上,指尖沿着伤疤碾过去,他听见景承叹了口气。
景承只大他五岁,但手掌已经有那么宽了,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他的手臂握在掌心里。其实胳膊上那条是旧伤,那时候也并不觉得疼,但嘉安的心脏倏然绞了起来。
景承的呼吸像羽毛一样,顺着耳朵蛮横地一路钻到嘉安心口去,令他的胸膛里鼓起狂风暴雨般的骚动,已经习惯了躬成一团的卑贱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