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不是他
老王爷家摆戏台请景承过寿,所以太子仪仗过午就出宫了,寿光殿的人跟去了一半,剩下有关起门来赌钱的,也有趁机溜出去逛的,反正景承要等晚上筵席散了才回来。偌大的宫院忽然静谧下来。暖溶溶的红墙投射下榕树的影子,院里只有一个宫女舀水淋着那片芍药。嘉安在回廊转角倚着柱子坐下来。
景承不在,底下人总归如释重负,但又忍不住有点惦念他,不知道老王爷家请的什么班子,他点的哪一折?多半是《小商河》打头阵,《游园》、《惊梦》两出紧接着――景承喜欢,只要他点,多半是这几段。
以前有一回,大约是景承实在无聊,要么就是他找不到人听他说话了。
“八股文章是没有灵气在里头的,为什么商君书要写成这样?你听过牡丹亭没有?”
“殿下学的这些奴才不懂……”嘉安迟疑了一下,脸上浮起羞涩的笑意,“不过奴才也读过一点《孟子》,奴才觉得念书是这世上最好的事。”
“你念过书?”景承错愕地看向他,“谁教你念的书?”
“奴才念得不好,很多话还不懂得。”
“又不叫你考举人,认识几个字也就算了,你还当真在这上面用功?”
嘉安用指尖偷偷地攥住了衣角。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太子并没因为这个而高看他一眼。但他仍然小声地辩解着。
“奴才都是下了值得空时候零零散散学的,没有逾越过本分……奴才只是觉着,哪怕光能读几句戏文……也是好的。”
“那你读过牡丹亭没有?”景承弯起眼睛笑着。
夕阳从窗格间钻进来,细小的尘土在光线里飞舞。他第一次知道太子喜欢的文字原来是这样的,像黏软的桂花凉糕,读过以后很久都有一股甜香在齿间反反复复打转。讲到高兴时,景承细细地捏尖了嗓音,低声唱“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嘉安怔怔地望着他,景承的眉眼在落日里熠熠地发光。下了值嘉安飞奔着跑去找顾延之,央顾延之把这句词写给他,但转天他就挨了耳光。因为唱戏是下九流的行当,景承贵为太子,是万万不能张口唱这种东西的,说起来都是做奴才的没规矩,引着他学坏。
嘉安挨了打,反倒很高兴,因着这段闲谈,他离景承又近了一些,虽然景承并不知道他为这事挨打。这事他能记一辈子。
到掌灯时候景承才回宫,又去皇上那说了会儿话。一进门就闻见酒味,两个太监正服侍他脱衣裳,摘下冠带,换了件月白色的锦袍穿着,嘉安把一盅解酒茶递到他手里,景承的脸在烛光里笑吟吟地晃。
“才说叫人打扇子来着,这么热,谁喝得进。”
茶碗又攘回来,嘉安没接,“好歹进两口,不然明天醒了头疼。”
“搁着罢,”酒气喷在他脸上,“才吃了一整碗寿面回来的,再喝就吐了。”
“小厨房也备了寿面,才要说请您示下。”
“不吃,”景承连连摇手,一骨碌倒在床上,“肚子胀得很,你来给我揉揉是正事。”
嘉安跟过去,摸出帕子在景承额角蘸了两下,景承躺在那里盯着他,眼神发飘,忽然伸手夺了帕子在脖颈里扑啦啦地扇,“热死了,拿个扇子这么慢。”
“因为吃了酒才觉得热,外头其实凉着呢。”
“嗯――”景承长长地哼了一声,对着半空中仿佛撒娇似的闭上眼,故意撅起嘴表示不悦,但没再吵着要扇子。
太子就是这一点好,不像有些脾气坏的主子,听不进劝,稍不遂意就要骂人,回头真病了还要怪罪他们不会伺候。嘉安一手解开他领口的盘扣,一手轻轻给他揉肚子。湿热的汗气顺着胸膛的起伏一阵阵扑在他腕子上。
躺了一会儿,嘉安几乎以为他已经睡着了,刚要起身出去,景承忽然说话了。
“陪我出去走走。”他坐起来使劲甩头,瞪着眼,脸醉得通红,“吃撑了,消消食再回来睡。”
嘉安扑哧笑了,“也不知人家给了多少稀罕东西吃。上回太医还说,晚膳只进七分就好。”
话说完才觉得不该讲,因为寿面是不能不吃的,太子的饮食更轮不到他指手画脚。他最近一阵子不知怎么开始敢和景承瞎搭腔了,许是年纪大了些,在太子跟前做事的时候也多了,堪堪算混了脸熟。但好像说得越多错得越多,早上也还昏了头,不知死活地说了僭越的话,也许殿下讨厌这样。
景承并没在意听,径直出门去了,嘉安抱起一件罩衣追在后头。景承顺着夹廊一路走出去,仰着脸看月亮,夏天的月亮是一个白色的圆片,牢牢地贴在檐角上,入了夜风大起来,但吹不动它,一直挂在那儿。
打更的迎面走过来,向太子问安,他摆摆手没说话。嘉安躬身跟在五六步远,偷看景承脸上的神情,但他一直没转过来。罩衣在手里捧久了有些沉甸甸的,抖开了,犹豫半天,到底没敢给他披,又原样折回去。
“宫外有些什么好玩的?”
谢天谢地,景承开口了。嘉安连忙往前赶了几步,离他近了些。
“听说你们有办法出去,”景承的口气听上去并没有不悦,“今天去老王爷家路上我特地看来着,无非是些茶馆酒楼,有什么好玩?”
嘉安犹豫了,太监私逃出宫是重罪。
景承吃吃地笑了,“你别怕呀,这不是随口说说的嘛,又没要拿谁怎么样。我就想不通,宫里吃的玩的什么没有,外边哪里好?”
“殿下真的不追究?”
“再嗦就不问你了。”
“殿下觉得宫里什么都好,因为这儿是您家里呀……”嘉安吞了下口水,“您想做什么都成。”
“这儿不也是你家里嘛,你……”
后半句终于没说出来,“你不也想做什么都成”,谁都知道压根不是这么回事。
“嗳――怎么哭了?”景承转过来,俯身往他脸上看,“他们又打你了?想家了?”
嘉安倒退几步,膝盖一软跪下去,“奴才万死!”他盯着景承的靴子,想努力把眼泪憋回去,可睫毛不争气地眨了眨,温热的水滴噼里啪啦掉出来。
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在这些事上,眼泪早该流尽了的,可景承只是问了一句,他立刻就委屈得想要大哭一场。
“噢,难怪你总是不爱吭声,”景承笑起来,“我又不是那种动辄要打要杀的主子,哪里就吓死你了呢。”景承拿鞋尖轻轻踢他的腿,“今天上哪儿逛去了,给我说说。”
嘉安低声回话:“奴才从来没出去过。”
想想又补了一句,“还轮不到。”
景承先是有些吃惊,很快就明白了。他往腰里摸了两把,摘下一块白玉佩,打着湖色绦子,“在老王爷家得的,给你了。今天可是我的好日子,别哭哭啼啼的。”
嘉安不敢接,迟疑着往后退。皇亲国戚贡给太子的生辰礼,那得是什么价!叫人知道还不翻了天?但景承非要他拿,直伸着手怼到他眼前来,流苏绦子一甩一甩地颤,“赏你就收着,什么了不起的玩意儿。”
“殿下别难为奴才……奴才真的不敢收!”嘉安跪着又退了一步。
但到底还是接了。景承继续往前走,顺手把罩袍抓过来,袍角被风吹得呼啦啦响,拍着嘉安的面颊。“还真有点凉,”他说,“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你给我笑笑。干嘛呢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