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他们都死了
是腊月最后两天,风冰凉地往喉咙里灌。在路上他已经把所有的可能都演了一回:屋子空空如也,顾延之不在,也许已经死了,他连他的最后一面也没有看见。愈是这样想着,仿佛双腿就不是在交叠奔跑,而是正追赶着死亡。但顾延之并没有凭空消失,也没有死。他仰躺在床上,盖着一条旧蓝布面的棉被,动也不动,直勾勾盯着房梁。
嘉安叫了他一声,顾延之不答话,僵硬地把头转过来,脖颈里的骨节发出“喀喀”微响,脸是不正常的苍白,眼窝深凹,颧骨上有一大块淤青,嘴唇却鲜红得突兀,远远看去,仿佛整个人就只在那点红上头。两片唇干裂得吓人,嘴角凝着的血痕已经变了色。嘉安走近了,才注意到被子下面的身体在剧烈地抖动。
“皇上知道了。”嘉安说。
床上的人突然嘶声叫道:“闭嘴!”
顾延之瞪着通红的眼睛,像伺猎已久的野兽似的朝他扑,然而只有手臂凶猛地挥了起来。顾延之揪住衣角扯他,全力倾起身子,但头颅才一离开枕头便无力地垂了下去,“别再让我听见他!”
嘉安的心口剧烈地鼓动起来。他掀开被子,眼前顿时一黑,刺眼的血浸透了白绸小衣,在腿间紧贴着,身下的褥子已经染红了一片。嘉安身子发僵,半个字也迸不出,噎了好一会才喃喃地道:“这算什么?”
顾延之挣扎起来。衣料牵扯着伤口,使他痛苦地蜷缩成一团。他努力了四五次想把棉被重新盖起来,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耗尽了他的力气。顾延之闭上眼喘了一会,说:“原来……这种罪……这辈子还要再受第二次……”
嘉安喉咙里发出“呃”的声音。现在他终于知道顾延之为什么哑了――都是从那一刀过来的,他自己也经过,直到好几年之后他也还是不时梦到那个画面,魇着了似的、想叫也叫不出声的嘶哑。
疼痛不会因为叫喊而减轻,但能做的也只有没日没夜地扯着嗓子号叫。他意识到皇上为什么选择这样的方式。这是警告、报复,更加是嘲讽和羞辱,皇上要顾延之永远记着这种羞辱带来的折磨。他是死是活,压根不在皇上的考虑范围里。
顾延之什么都不是。
“我去想办法。”嘉安要走,被顾延之拉住了。
“算了,这副样子连自己看了都厌烦,还费什么事。还是做个好人,帮我盖起来……我不想看见。”
“省省吧!什么了不得的事,本来也早割干净了,不过是再剜下一块没用的肉,看得见看不见又能怎么的!”
嘉安咬着牙去掰顾延之的手,只觉得那五根指头软弱无力,才碰上便松了。他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这屋子令他感到要窒息似的毛骨悚然。
半夜里顾延之开始发烧。下午嘉安去求过太医,只拿回一包生石灰,这时候更加叫不到人,犹豫半天,不得不去药房求唐金福。唐金福正睡得香甜,这时候被人吵起来,开门便要骂娘,见来人是嘉安,不禁喜出望外,瞌睡也醒了。
唐金福拉住他笑道:“这大冷的天,快进来,哥哥仔细听你讲”。
才睡醒的人,嘴里有一股发酵的臭气,涎水黏嗒嗒地沾湿了他的脖颈。嘉安战战兢兢地绷紧了身体,面前是冰冷的墙壁,腰臀上是唐金福滚烫的手指。唐金福摸着黑解裤子,嘻嘻笑着道:“好安儿,你可教我想死了。”嘉安慌得一把揪住他裤带,软声嗔道:“我又不会跑了,哪里就这么急呢,该是你的肯定有你的。你先应了我的事,还怕我不应你吗?”
血红的烛光下,嘉安的眉骨、眼眶、鼻梁、嘴唇……依次打出错落的阴影,微笑着睃了唐金福一眼。其实对方究竟是否相信这话,他并没有把握,只觉得心口里突突地跳着,两腿发软。大约他实在说得恳切,又是第一次松口表示出应允的意思,唐金福便放了他,磨磨蹭蹭取出两粒药丸给他。他接在手里,不免又被捉住摸挲了一阵。
顾延之吃了药,一时也看不出好些没有,昏昏沉沉的像睡了。嘉安坐在床沿上打盹,不过一炷香时候,顾延之醒了,直着嗓子喊疼,伸手往伤处抓。嘉安扑过去死命捉他的手,好在整日水米不打牙的人,没力气同他拗,不多时整个人软下去,又是昏睡,他便松口气,好歹两个人都能各自安生片刻。才睡下不多久,顾延之又醒过来。一夜里这么来回折腾了六七回,天色渐渐泛白,再怎么活蹦乱跳的人也撑不住了。
其实只要一条麻绳绑了手脚,随他怎么喊,熬上七天也就过去了,但嘉安下不了手。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他自己也是从刀口上滚过来的,任何和那时候有关的东西,他都不想再看见,也不想让顾延之看见。
但第二天烧得更加厉害。顾延之两腮赤红,几乎整日地昏厥,到傍晚醒过来,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四处看。嘉安正给他换冷帕子,手腕猛地被攫住,相触的地方滚热。
“青……”顾延之翕动着嘴唇,含混不清地唤那名字。
嘉安愣了一愣,俯下身缓声说:“我不是。你好好看看我……我不是。”
顾延之继续说:“她受苦了吗?”
他握着顾延之的手,一直看进那双泛着血丝的眼睛里去,“你听我说,”他说得很慢,每一个词都要停顿很久,“沈青宛,已经不在了。不在……你听懂了吗?她已经死了。”
和料想中截然相反,顾延之很快恢复了平静。
“嗯……死了也好。”他脸上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嘉安怀疑他的神志已经不清楚了。“至少我同她还没到……为了保命……而互相指认的地步,挺好。”他粗重地喘着气,“要到当面对质的那一步,就真太可怜了……”
“就算真到了那一步,你也绝不会害她的。”
顾延之艰难地笑了,“那你说,他――他怎么会知道是我呢……”
顾延之静了片刻,凄厉地号叫起来,大滴的眼泪滑进散乱的鬓发里。只不过两三天的光景,他整个人已经完全地凹陷、干瘪,只有哭叫声是有力的。他紧攥着嘉安的衣袖,惊惧和怨恨在放大的瞳仁中汇集,仿佛有攒了一辈子的怨恨要从胸肺里吐出来。
顾延之的烧一直没有退,捱到第七天夜里,终于咽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