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暧昧如斯 - 松风楼遗事 - -阮白卿-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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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暧昧如斯

他把人都遣散了,深秋的下午,屋子是胭脂的暖红色。朱砂墨在砚台里盈盈晃动,一滩微缩的小太阳。景承不爱看题本,连篇累牍的车轱辘话,必须淘金似的把那一两句最有用的澄出来。他们就爱这样,直说要钱或是要人好像非常羞涩,耻于开口似的,先扯一通风调雨顺,问圣躬安,再假装不经意,蜻蜓点水似的提一嘴难处,“乞皇上酌情体谅为盼”。只有告别人的状才突然爽快起来,泼墨挥毫。说了也没用,他们从来只会这么写。

“你看看这说的什么鬼话,”景承把一本折子甩过去,“连文字都不通,怎么不找个师爷。看得朕头疼。”

“总算他诚恳,还是自己写的,皇上多担待些。”

“我看他还不如你,改天叫你去他府里做师爷。”

嘉安没看里面的字,只拾起折子放好,添了热茶给他。“那也不错,月例照给?给就去。”

“谁信?”景承睨着他笑,“你舍不得离了朕的。”

嘉安脸红了,他不吭声,蹲下去坐在脚凳上。

“读到哪了?”景承随口问。

“错斩崔宁。”嘉安捧高了书给他瞧,他们从宫外捣腾回来的。今天景承特地恩准他不用站规矩。嘉安坐得矮,从上面看一副专致的神气,下颌尖瘦,眼皮子耷拉着,乖顺地倚在榻上。景承不说话了。这会儿太静,可以听见院子里树叶的声音,失去了一切水分的、枯脆的植物残骸,碎在地上,阳光里懒散地躺着。只有他们两个人。现在他觉得安静很难得。

他叫嘉安到榻上来,隔着炕桌面对面坐着,专心读各自手里的东西,不说话,偶尔抬起眼皮,可以看见嘉安头靠着窗子,蜷起双腿斜卧着,把书搁在膝盖上,一束金黄的阳光渐渐斜到他脸侧,嘉安眯起眼睛躲着它,悄无声息地翻了一页,露出不设防备的松懈的微笑。

但他手边的茶总是热的,墨也没有干过。嘉安像只猫一样懒散但警觉地留心他的需要。他们各占着一隅。

晚些时候景承结束每日例行冗长的批阅,站起来跨过炕桌到嘉安那侧去。嘉安仰着脸羞涩地微笑,等待他过去,虔诚的表情仿佛迎接一个从天降临的神。他倚着窗坐在嘉安旁边,和他一道看那本书。他以前看过好几遍,已经知道哪里会引人发笑,哪里该捶胸顿足。他一言不发地等着嘉安的反应,好像他们在同一条路上奔跑,他孤独地先到了某个中点,停下,回过头去等着嘉安慢慢赶上来。

假如不是傅嘉安?换一个大概也是这样,只是找人陪着的话,是谁都没分别。但由此就要引发很多麻烦。譬如一个妃子陪他吃了蟹,明天就有另一个赶来陪他吃点心,后天又会有人期期艾艾地请他去看她跳舞。到最后不得不做些他不喜欢的事。

风花雪月一旦变成公务就不再诱人了,还不能拒绝,她们最会哭哭啼啼地诉衷肠,仿佛受了多大的委屈和不公,别人有的她没有。他像被绑架了,周旋在不同的势力里。示弱也是一种势力。他就怕麻烦。

她们真的爱他么?那也未必见得。宫里的女人爱儿子甚于爱儿子的父亲,尤其在他,没有立后,没有子嗣,谁都想抢做第一个。在这场比赛里,嘉安甚至不配入局,这恰恰让景承感到舒适,因为和所有人的利益都不冲突,他也不必在意嘉安的感受。

景承更高兴了,又叫人送惠泉酒来温着。夕阳的余光里,窗框斜斜地在榻上打出宽阔的影子,景承从那黑影里伸出手,把嘉安一起拉进去,抱着他。那具身体被他来回抚摸,先很僵硬,再逐渐放松下来。景承眯着眼睛,慢慢地啜酒,这具身体无声地告诉他,无论什么时候,嘉安对他都是先有敬畏,再有亲狎。景承对于他这样的态度感到很满意。

他突然俯下头,把自己口中的酒度给嘉安,嘉安一霎绷紧了身体,呛得咳嗽起来,景承憋不住笑出声来。

天黑下去,房里还没有掌灯,他不喜欢那跳来跳去的火焰。他们靠着墙壁一起坐在黑暗里,互相依偎着,什么都不做也令人感到安定。

“走,出去看看月亮。”明天是中秋,现在大约已经非常圆润了。

嘉安摸着黑从衣架上抱下一件大氅,一定要裹在他身上,“外面冷,现在起风了,不比白天。”

景承大步走出去,也并没那么凉,因为喝了不少酒,后背潮唧唧地闷着汗,脸颊燥热。他坐在台阶上,仰头望着对面的檐脊,月亮是一个白白黄黄扁平的圆片,贴在很近的天际,似乎有哪里并不那么圆满,他说不上来。枝桠上光秃秃的,萧杀地蔓延到半空里去。远远传来打更的喊声,没有感情或平仄,警告人“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门外的长街上顺次亮起来,提前几天就挂起大红的宫灯准备过节,地上比天上热闹。

“明天上佑王爷家里,你不去?”

“奴才留下看家。”

“真不去,今年可再没这么大的排场。”

“皇上这一向都辛苦,该散散心了。”

“说你呢,”景承推他,“你为什么不去?”

“去做什么?本来他们对不上脸,不见人倒也罢了。”嘉安扭过头去盯着地上。

“朕的内侍见不得人?”一提这个他就恼火。

“嗳……您明知道奴才的意思,何必说这样的话来怄人。”

“嘁,不去算了。”景承撇嘴。

的确就是见不得人,他自己也未必敢正大光明地叫嘉安出去露面,朝上免不了被人嗦。

“给你点一折戏吧,朕替你看着,回来讲给你。”他伸手去拍嘉安的腿,“你听什么?别拉着脸了。”

“真叫奴才点么?”嘉安也笑了,“那末,寻梦那折便很好。”

“你想瞎了心了,现在不比以前,他们敢给朕唱这个?你想听,咱们上外头听去。”

只在梦里见了一面,便笃定了是至爱,莫名其妙地为他不吃不睡,“不知所起”,他以前只觉得这情动毫无来由地奇怪。景承低声哼起调子来。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动心本来就是毫无来由的事。而且在他们的情况也不是完全毫无来由:嘉安没什么错处,又同他这么些年――三年了。

有人来了,回廊外匆匆的脚步声,他仿佛已经看见那灯笼杆头上挑着的火红的圆月,在酒意里旋转得发晕,啪哒啪哒,他们踩在他心跳上。

“嘉安,”他望着半空里道,“假如朕真的喜欢你,你当如何自处呢?”

他看见嘉安错愕的眼神。嘉安仰起脸望着那一轮白月,无声地笑了。“皇上喝醉了,明天醒来就不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了。”

景承也笑了,他看着嘉安,只不过一张寻常好看的面孔,穿着旧夹衣,袍角在风里猎猎地飞起来,真论哪里出众,也实在说不上。想来大概不至于,真对个奴才动心,他还不至于这样。

他站起来准备回房,把身上大氅裹紧了些,沉重的白狐皮,领口出着一圈软塌塌的毛,结实地压在颈项上,有野兽的气味,这才想到嘉安身上大概穿得薄了,这时节入了夜冷得受不了,嘉安还陪他在外头站了这么久。

景承叫了声“快跑”,先自己笑着奔回寝宫里去,嘉安在后面追进来,他已经把衣裳丢在地上,在被褥里躺倒了。

嘉安在黑暗里服侍他脱鞋脱袜,把棉被掖在他背后,“夜里就算出汗也别踢被,受了凉可不是闹着玩的。”

“睡过去了谁说得准。”景承闭着眼笑,“明天你是不是酉时?”

“是,奴才酉时上来伺候。”

“那你好好地在这里等朕回来。”

嘉安先迟疑了一下,才低声道:“是,奴才总归等着您的。”

景承满意地点点头,借着酒意闭上眼睛不想动了,并不愿意深究这话背后的意思。嘉安下了两边的帐子,OO@@地掩上门出去了,窗外有些隐约地发亮,太监们在点灯,把黑洞洞的院子打扮得喜气洋洋,他没睁眼,也没去叫他们停下来。这一晚他睡得很好,难得地没有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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