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请君入瓮 - 松风楼遗事 - -阮白卿-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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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请君入瓮

按辈分算,他得叫佑王爷四表叔,但到底是君臣,一样从三里外就跪迎圣驾,教两个儿子穿着簇新的朝服来候他,夹道两侧拉起明黄的围幔。说从简从简,还是封了十几条街。銮驾好几年没出宫了,头一次就在他们府上,天大的喜事。

还是以前那戏台,但今年又增加了新的排场,楼阁都涂了新漆,合抱粗的立柱红得简直扎眼,墙壁上厚重的大红幔布一层层叠垂着,绣“龟鹤延年”的图案,看一眼就使人觉得十分闷热。三排宫灯一路从戏台两侧延到门外去,院子里也红通通的,灯下站着景承从崇德宫带来的人。

佑王爷在楼上陪他坐下首,女眷在偏厅,三面都垂着软纱帘,一楼排开十六张方桌,陪驾的大小官员站得倒像棋盘上的黑白子,一动也不动。

先是鸦雀无声。在这热闹喜庆的装扮里头没人敢说话,便有一种微妙的震慑感。后来是景承实在受不了,笑着道:“好好的过节,怎么像朕跑过来给你们升堂,谁去看看外头有人击鼓鸣冤没有?”才都笑起来。

以往不这样,老王爷最爱张罗酒席,他是难得的高寿,人到了那样一个年纪,有没有交情的不管早晚都死了,对于寂寞就越发恐惧,非找点热闹来证明他和“这边”的联系比“那边”更深不可。他一走,皇亲国戚立刻变回了君圣臣贤的面子活,虽然逢年过节也常是雪片似的请安折子递进来,大家都知道,到底不一样了。

戏单呈上来,景承就着佑王爷手里扫了一眼,果然中规中矩。这种场面上的戏文,总是那些,没人敢说嫌腻。他随手指了一出《小商河》,佑王爷便点了紧挨着的《下河东》,今天是王府自己养的戏班子,从以前就唱不来文戏,景承也就顺水推舟,不至于在这种小事上教人家出丑。

后台描眉画眼地扮起来,这空当里,两个奶妈一人一个,领了一对穿枣红袄子的小孩子走来。

“托皇上鸿福,臣两个儿子都传了香火,赶今天带出来给您请安,皇上福泽绵长,也望庇佑小子们长命无虞!”

“皇室亲眷众多,是朕不察,竟没留意你们有好消息。”景承也拿着官腔同他客气。

“这两个小子,恰好是同月生的,差两个月就满四岁。”

景承听明白了,六月里先太后薨逝,他们不见得敢顶着国丧来报喜。

“老王爷有福,四世同堂。”景承说。

“蒙皇上恩典,先父一生并没有憾事。”佑王爷又领着儿子们磕头。后面跟着那两个小孩子,被奶妈扯着跪在一处,两双乌漆麻黑的圆眼睛滴溜溜望着他,景承朝他们挤挤眼,其中一个露出两排白牙笑起来,被他父亲扭过头低声呵斥过,又闭上嘴。

“都是自家人,不必这样,”景承笑着,“朕从前常受老王爷照顾,就连你们家里也来过好几回。”其实他不喜欢孩子,但在这时候必须要做出一副仁爱的面孔,他招手道:“到这来。”

他第一次摸小孩子的手,意外地并不是肉唧唧光滑圆润的触感,也没想象中那么小。他对小孩子的年龄没什么概念,现在才知道三四岁已经完全近乎于一个微缩的成年人,手掌干瘪,有非常多且深的掌纹,走路也并不蹒跚。他们拽着景承的手指,努力蹬到脚凳上站着看他,手上力气大得吓人,指甲抠得他生疼,像小型的兽类。

“开蒙了没有?”头一回和小孩子讲话,他有些慌,似乎也只好问这个。

“快啦,爹说我没几天快活了,过了年就要请先生来家呢。”那孩子扁着嘴,盯住他衣袍上的龙头,“我想摸摸。”

“胡闹!”佑王爷上来拽他。

“你吓着他,”景承乐呵呵地俯身,把自己递到那孩子面前,“好看吗?”

“好!”那孩子揪住他的胸口,“比我爹穿的好看。”

“臣万死!童言无忌,小子并无所指,臣等不曾教唆他!”

“你不来这么一句,也没人要往歪处想,”景承撇撇嘴,“小孩子懂得什么。”

他叫人拿金银如意和荷包当见面礼,孩子对于那沉甸甸的如意不甚有兴趣,倒是把荷包抓在手里,堂兄弟两个旁若无人地比较着,确认是一样的,才满意地放在鼻子下头闻了闻。景承弯着腰,饶有兴致地去看他们脸上的神情。正因为是兄弟,对于不均就更敏感些。

家里给穿得很厚,他闻见那红袄子领口扑出来的汗味,潮腻腻的,头发窝在汗里。小孩子就是这样,火气旺,连毛孔都随时饱涨着生机。景承也不自觉地微笑着。

“皇上这样喜欢小孩,日后一定是慈父。”开了戏唱到一半,佑王爷忽然向他冒出这么一句。先还没听明白,等转过脸,佑王爷已经笑起来,那戏台上锣鼓一声叠一声地敲,景承突然觉得自己中了圈套。这会儿正唱《下河东》,赵匡胤被欧阳芳下了绊子,几乎成了敌军的俘虏。

“嗳,将来的事。”他打算含混过去。

“您可不要怪臣嗦,皇家子嗣,是天下的事。”

“唔……”景承点头微笑。

“皇上年纪也差不多了罢,”佑王爷露出一种羞于启齿似的神气,“开枝散叶是正经事,如果眼下没有合意的人,要不要择个时候选秀女进宫?”

景承想张口,但噎了一噎,没有立刻做声。他倒不吝于去辩驳什么才算“合意”。倘若真有那么个人,像戏文里写的,认定了对方,就绝不再变心了,哪怕相隔万里也要把她找回来,同她过一辈子,这才叫合意。他们说的显然不是一件事,不是一种“合意”。

而且戏是假的,正因为假,才教人趋之若鹜,人总是向往着不现实的东西。按他们的意思,找些样貌遂心、家世也好的姑娘,令她们多生几个孩子,还得是儿子,便大家都“合意”了。他有这个责任,皇帝是全天下供奉的傀儡。

换作头几年,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可一旦赤裸裸地把这件事抖出来,他忽然有点生气。

“还嫌宫里女人不够多?每次乌泱泱一大批,还不是那些路数,花红柳绿地给你看。”

看多了也不免麻木,诚然各有各的好看,但使人懒怠亲近,好比满满一桌子珍馐摆在那,就只有教人眼花的份。

“南边不太平。”佑王爷点点头,望着戏台上。

“朕知道你的意思。”

“万一真的反起来,咱们总得做好万全的打算,立了太子,他名不正言不顺,半点空子都没得钻,”佑王爷倾过身子压低了声音,“立了太子,才能叫天下安心。”

“四叔现在不安心?”他尽量地笑着。

“哎……臣既然当了这一声四叔,拼死也要为皇上考虑。”

“没有那么严重罢,昨天不是说,胡三明回来奔丧就把他扣下。端王手里缺人。”本来是拿胡老太太做筹码。

“就怕他不肯放人过来。”

“不见得亲娘没了也不叫戴孝,他敢不放,胡三明转头就要对付他。你当他有多忠心?造反的人能有多忠心?”

“他也不见得就老老实实呆在这里。”

“要给钱呐,”景承摆弄着手上一枚翡翠扳指,扭来扭去地转它,“给钱,给宅子,给官,给女人――胡三明还没娶亲?”

“没娶,”佑王爷眯起眼睛,摆出一种非常神秘似的神情,“他老娘就因为这个跟他置气,死活不肯去南边。”

“他属蛇?过年四十六了罢。”

佑王爷先没吭声。戏台上勾了大红脸的武生竖起眼睛往观众里瞪着,是个教人准备鼓掌的预告,马上挺着手里一杆银头带红缨子的长枪,压低了脑袋翻跟头,连二楼也听得见他衣摆扑啦啦作响。

“好!”景承先喊了一嗓子,楼下才此起彼伏地跟着爆发出赞叹来,“好――”

借着喧杂,佑王爷低声咕哝,“他在军营,就和逛烟花巷一样的。”

“……他好这个?”景承忽然后背发潮,没道理涌出一股汗,“谁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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