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欲语泪先流
回房时双禧还等着他,坐在他们平时吃饭的方桌旁边,睁着两个迷迷怔怔的眼睛,桌上十几个碗碟,盛着各式粥菜。
嘉安皱眉道:“干嘛张罗这么一桌子,教人背后戳咱们的脊梁。”
双禧连忙赔笑道:“我哪里敢起这个头,是管事公公张罗的,说是下午出宫前皇上吩咐下来,特地拣您喜欢的做,还说赏了三天假,我以为师傅知道。”
嘉安冷笑一声道:“像什么话,拿我当出堂差的?”
双禧不敢答言,只说:“师傅半天没吃东西,也该饿了,不如挑几口爱吃的尝尝?明早起来也好跟上头谢恩。”
嘉安走到桌前扫了一眼,碗里是红枣莲子粳米粥,十来种下粥的冷热碟,盛着桂花糖藕、红油渍的萝卜干、酒盅那么小的三丁包子、雪里蕻炒冬笋、清蒸虾饺之类,却的确都是他平日里爱吃的。嘉安点点头对双禧道:“明天你替我给他磕头,就说皇上的大恩,奴才遵旨领受了。”说完拈起那碟桂花糖藕来用力一掼,“豁啷”一声,碟子碎成七八块。
“什么蹬鼻子上脸的东西,原不过是六两银子买来的,现在好矜贵吗?”
他摔得高兴,桌上的吃食一样样拿过来挨个照死里砸,一时间房中稀里哗啦响得不停。双禧吓得扎煞着手,接也不是,躲也不是,只望着他,急急切切地压低了声音,“师傅心里有火,只管冲我来,当心碎瓷瓦子划了手!”
桌上只剩下盐渍梅子,装在一只娇黄釉的莲花纹浅口碟里,因为他爱吃,景承特地叫人连盘端了赏下来的。嘉安怔了一怔,抓起来又要砸,被双禧扑过来抱住了。
“师傅!这件千万不行!”双禧陡然提高了声音,“您一松手,咱们屋里三个人一齐掉脑袋……您就算可怜我,可怜德宝,您想想再摔?”嘉安瞥瞥他,把手一张,冷笑道:“我不过这一条命,他要就拿去,未必我不如一个盘子金贵。”双禧白了脸,眼看那御赐之物在地上摔得稀碎,张口就要喊叫,却一声也没叫得出,只是哀哀地唤着他,“师傅……师傅……”
碎碗片飞了一地,看在眼里使人惶惶的,他心里这时候反倒平静下来了。
“我好了。”嘉安眼神发直,并不看着人,“谁心里有火?我没有。”
双禧收拾了地上狼藉,拎热水来服侍他洗澡。把外头穿的鸦青底回字纹袍子脱了,下边是象牙白的中衣。嘉安低声道:“今天穿的衣裳,全给我剪了扔出去,要么烧了,你自己看着办。”双禧答应着,替他把里头小衣也褪了,忽然低着头抽抽嗒嗒哭起来。
“我的娘,这一身是怎么弄的,都看不见好皮肉了。”
嘉安道:“我还没哭呢,你哭什么。”
双禧吸了吸鼻子。“你疼不疼?”
“嗳,我不是好好的,还能砸东西呢,”嘉安笑着,“你不拦我,我连桌子都掀了。”
双禧抹了一把眼睛,咬牙骂道:“忘八羔子不得好死!怎么下得了这么狠的手,连皇上都没这样打过你。”嘉安听到这话突然打了个冷颤,那陌生的蓄着八字胡的面孔倏地凑近了。滑腻腻的涎水留在啮痕上。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些东西,到现在也不能完全记得它们是怎样被用在自己身上的,只知道那些都很旧,大概已经饱饮过很多人的鲜血,刺入过很多身体――和他一样在床榻上交出自己换取各种恩惠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能换到什么。他舍掉自己,景承就满意了吗?那予取予求的顺从可以换来景承的一点爱吗?他颤栗着,感觉得到那双手上生着厚重的茧,指甲也过于锋利。他闭着眼睛跟自己说,好歹为了景承忍这一回,也许他做了景承就会喜欢他,哪怕完了就去上吊呢。其实也期待过,譬如说景承后悔了,突然出现来救他,带他回去,于是他在那使人恐惧的折磨中一直盯着房门,但这戏剧性的幻想始终没有发生。
双禧问:“要不要请大夫?”嘉安已经看见小衣上有血,忙说:“别去,今天的事你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不能跟别人讲。”双禧没懂缘由,但也不再劝,扶他坐到浴桶里,犹自“丫头养的”、“杀千刀”的骂,倒是嘉安反过来安慰他,“多大的事呢,我只当被疯狗咬了一口。”说完自己也似乎宽心了点。尽管景承算计他,拿他当个玩意,可以随手赏给人家的,但也实在不必为此就不活了。
“双禧,你说我到底图的是什么?”他低声笑道,“我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双禧本来已经不哭了,被他这一句又招得红了眼圈,呜咽着道:“咱们是奴才,没办法的,这就是咱们的命。我知道师傅心里难受,可您千万不能跟皇上使性子,那是要吃苦头的啊!”
嘉安凄然道:“这些年我哪里没有顺着他?他要我做什么我都做了,除了让自己活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还换来什么了?他有过半分喜欢我么?也不知道是他折腾我,还是我自个儿折腾自个儿。你说我为的是什么?他凭什么利用我喜欢他的事反过来捅我刀子?我为什么要把自己逼成这样?”
“师傅慎言!这话可万万不能出这间屋子……”
“所以就合该由着他糟蹋我?”
嘉安嚷完又觉得自己过了,实在不该对不相干的人发脾气,便柔声道:“算了,你不必替我担心,我在宫里怎么也活了十来年,这些事我比你懂得。”
双禧来添了三回热水,他才觉得把自己洗涮干净了,湿着头发滚进被子里。半夜里嘉安惊醒过来,脊背汗浸浸的,心口扑通扑通地狂跳,浑身发抖。他悄悄起身,倒了一碗冷茶灌下去,似乎好了些,重新躺下翻腾半个多时辰,才又睡着了。
第二天天没亮,嘉安已经等在管事太监房门口,要回寿光殿守空屋子。在平时他们是绝不敢应允的,都知道只有皇上才管得着他,固然他一向并不跋扈,也没人触他的霉头。但前一晚寝宫里的事早在私下传遍了,说傅嘉安冒犯圣驾,龙颜震怒,一定要失宠了,果然任谁都有这一天,迟早的事。管事太监自然乐不可支,当下就点头放人,但又留了个心眼,把双禧和德宝两个小太监叫他一齐带走,万一以后有回寰呢,也不至于太难看。
景承是又过了两天才知道。他原以为依嘉安平日的性子,是惯常逆来顺受的,就算有委屈,等上来当值的时候哄两句也就好了,不料这一天就没有看见他。这时旁人才敢禀告,“以为傅公公已向皇上求过恩准了”。
景承把手里正喝着的一碗茶“咚”地砸在桌上,哼了一声道:“谁给他这么大的脸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以后他的事朕不管了,这里也不缺他伺候。”
当然又有人把这话去告诉嘉安,虽说是意料之中,却也还是失望。他并没抱着和景承怄气的念头,也知道一旦从崇德宫出来,就再回不去了。他们这样的情形,倘若是他先冷下去,景承一定不会回头寻他,迁就他,也就算是断了。现在真给他证实出这一点,只觉得难过。
寿光殿还是以前那些人,见他如今不得脸,未免当面背后的讥讽他。本来他在寿光殿时不太起眼,突然得了临幸,已经很遭人嫉恨。不墙倒众人推,不足以教他们发泄出心里那点长久眼红又不齿的义愤来。
“割了卵子还不认命,看哪个野鸡当上凤凰了?”
对于行列中竟敢走野路子邀宠的叛徒,他们一向不吝于表达自己的正义感,以示他们也有行规。
这里吃大厨房的例菜,往往是别人先把好的挑走了,才把剩的残羹冷炙让双禧拿回来,还没入口就已经是冰凉的,炭火也要克扣,教他们三个不得不睡在一张床上互相取暖。没几天德宝就有些不服管教,在外面梗着脖子同人说“我是皇上的奴才,又不是他的奴才,凭什么跟他姓傅的绑在一起”。后来嘉安知道了,并没有说什么。太监们只能在各宫院划定的那一块地方走动,有一回他难得出门去找秦小七,在路上碰见景承的一个妃子,不免又被找了借口,罚在雪地里跪了一个时辰。
有时候他想起宝泉来。宝泉后来被大家踩在头上,经受的欺侮未必比他少,乃至最后被人活活弄死,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反正大家都有份。当年他曾经觉得宝泉活该,都是因为得意的时候树敌太多,才遭人家报复。现在想来也许并不全对。大家都是蝼蚁,只希望别人也一辈子是蝼蚁才公平。
宝泉真没对太子动过心么?现在没人知道了。但不管怎么说,景承直到他死都没想起来要见他一面,在宝泉心里大约一定是恨的。因为倘若他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他一定会恨景承。这反而更激起嘉安的不甘来,他这辈子不见得非要依附着景承才行,越是难,越得好好活着,这点骨气他还算有。
新年的烟花他也是在寿光殿的空屋子门口坐着看的。其实在他那地方并看不见烟花,只能凭借宫墙围起的那一小块天际上闪烁的红光绿光,想象一下那里大概是怎样的华丽。爆竹声彻夜没停,如同山呼海啸一般。宫里习惯守岁到天亮,在那砰砰咚咚的喧闹声里,他这一方院子就特别冷清。虽然以前他也不见得能陪景承一起。年节这种重要的时候,景承是留给后宫的,不论平日里偏宠的、讨厌的、见不着几次的,都必须表现出一种欢乐祥和的氛围。在胡人舞姬飞快旋转的裙袂间,在缠绵得令人昏昏欲睡的丝竹声里,天下昌盛,四海升平。但后半夜酒席渐渐散了,景承回到寝宫以后,他们会有一小段独处的时间。
总是这样,他像活在景承影子里的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所得到的是给过别人才分剩下的一点热闹,日子久了,他一度以为景承对他动过一点真心。
但现在他知道,自己彻底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