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不得善终
寿光殿的好处也是冷清,没人拘着他,做事轻松许多。在景承面前的时候,他就不得不时刻警醒。纵使皇上对下面轻易不肯发火,那是没有触到他的霉头上,景承自然有狠戾的那面,他早就见识过了。
也因为这个,他从没敢向景承提起顾延之,有几回闲聊将要说到,都是连忙找话岔了过去。在嘉安的印象里,景承唯一一次杀人就是那件事,他实在没勇气翻这旧账,当然也恨自己懦弱无耻,顾延之的死只能在他自己心里耿耿于怀。
对景承的感情,是兼具着爱恨两面的,他一想到顾延之就十分恨他,继而忿恨自己,从最开始那回就不该引诱景承。后来也是。心里揣着一条人命,是怎么能够在景承跟前做小伏低的,有时候想想就觉得十分奇怪。
他拿景承的玉佩赎了顾延之的“宝”,后来他有钱了,也不愿意再去找赵二爷把那块玉佩换回来。他的钱还不是景承赏的?他心里总是非常愧疚,不想让因为这种宠幸而赏赐的钱财与顾延之发生任何联系。他自己的“宝”,他也不打算赎了,顾延之到最后也没得着全尸,他觉着自己也不配假模假式地正经下葬。
捉鬼山已经好几年没去了,那两个土包未必能坚持到这时候,越是不去就越不敢去。倘若看见他们的坟茔塌了,他这辈子心里都未必过得去,不如压根不看。
有一天他托秦小七弄了几沓纸钱,他们常年和菜农屠户打交道,最容易把外头的东西搞进来。双禧从膳房回来,拎着一只三层的花梨木大食盒,上面两层装着几碗年菜。秦小七现在做到副管事了,消息灵通,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嘉安的日子过得艰难。那些四喜丸子熏鱼酱鸭之类,平素他嫌油腻从不大碰的,现在却十分难得,而且屋里两个小太监也甚久没吃过什么好东西,这才算把年过掉了。
到掌了灯,嘉安打发他两个出去逛,自己关起门来烧纸。双禧先还不肯走,嘉安再三催着赶他,双禧才说:“还是别烧了罢,万一被谁知道,师傅吃不了兜着走。人家现在巴不得看你倒霉,你还上赶着送把柄。”嘉安道:“你就想着,有一天我死了,你给不给我烧?”这才把双禧哄得去了。
他把炭盆拖到屋子正中,先跪下来向西面奠了三杯酒,磕过头,然后一张一张地把那纸钱盖在炭盆里。火苗安寂地蹿上来,很快把黄表纸灼黑,然后吞掉了。炭火喷得面颊滚烫,身上却是冰的。
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太能想得起沈青宛的样子,只模糊地记得她指甲上总染着红通通的蔻丹。他有些怕,大概再过两年他就连顾延之也忘了。其实已经很不像话了,在景承身边他连顾延之的名字都不敢提。
毛糙糙的纸头一张接一张丢下去,他心里十分乱,实在也不知道该对顾延之说点什么。炭火是躁动的橙红色。
双禧忽然在廊下和人叽叽呱呱。嘉安皱起眉侧耳倾听,只隐约辨认出一两句说“已经睡下了”、“这就去叫”。嘉安忍不住留意了些。有繁杂的脚步声飞快地走近了,双禧抢在头里笑着说:“奴才们的地方哪能下脚,不如您到正殿坐下喝口茶,师傅立刻就来伺候的。”
“朕差你一口茶喝?”
耳朵里的血潮呼啦地涌上来,嘉安不由得抖了一下。他再也没有想到景承会来,偏巧又赶在这个时候。廊下突然寂静无声,好像陷阱和剑戟都已经布好了,只等他开门走出去,就可以迎接一场宏大的杀戮,那扇老旧的房门就是他们动手的信号。嘉安怔怔地望着门口,他知道景承就站在外面,而且他并不是来示好的。
嘉安把剩下的半沓黄表纸卷起来往炭盆里一丢,慢吞吞地站起来。手摸到门闩上的时候他又看了一眼炭盆,火竟然被盖灭了。嘉安叹了口气,只得拉开房门,退后几步躬身跪了下去。
景承冷着脸道:“所有人都给我走远点,谁敢听墙根,别怪朕不念往日情分。”太监们掩门而去,OO@@的脚步声渐渐听不见了。景承先是不说话,只踱到炭盆边上瞥了一眼,“大年下烧纸,你好大的胆子!”
嘉安跪在地上没有动,也不吭声,他知道景承不是来捉拿他犯禁的。
“你过来。”
嘉安起身走近了,景承从袖子里掏出一只墨灰色的香囊在他眼前晃了晃,掷在地上,“这是你的?”
嘉安往下一瞥,轻声说:“是。”话音刚落,景承一个巴掌甩在他脸上,咬牙喝骂:“下贱东西!”
嘉安震惊地抬起头看他,景承的面孔在盈盈的水光里迅速地模糊了。他想着无论如何不该在这时候哭,便扭过脸去盯住了那一卷黄表纸――大概的确不是个好兆头。
“不过逢场作戏,你倒当真留情起来,连这种贴身的饰物都给人拿了!”
嘉安猝然冷笑出声。“皇上说的哪里话?连奴才这个人都是做人情的东西,一只香囊算得了什么,何至于这样小家子气!”
但他的声音委屈地颤抖着。尽管那时是极力地挣扎,还是被强抢了饰物,其实他想跟景承照实讲的,他有满心的怨恨想要景承知道,但那天晚上的情状,也实在没有机会说。
“所以就索性全送了他,教他在外头有鼻子有眼地炫耀?”
“皇上究竟是在气什么?”嘉安竭力让自己平静下去,“圈套是你安排的,胡三明做的事也是你默许的,所有人都有退路能选,只有我没有,我去哪里喊冤呢?”他盯住了景承,一字一句地道:“你后悔了是吗?”
他眼前一黑,栽了个趔趄,才反应过来原来又挨了一个耳光,然后那面颊上才火辣辣地胀痛起来。景承不置可否,他却已经看懂了。今天他忽然发觉景承真是可厌,似乎以前心里对他一切好的描绘都破碎了。因为他是个太监,他卑微,他甚至不能算是个人,所以景承可以恣意地践踏他的恋慕,然后景承后悔了、不高兴了,反过来还要在他身上出气。就是这样,嘉安在心里反复地问着,你究竟喜欢他什么?
“只叫你办这一件差,也能有把柄落在人手里!”
嘉安轻轻地“啊”了一声,仿佛这时才恍然似的,没有平仄地重复他的话。“皇上教训得是,奴才一件差事都办不好,丢了您的脸面。”
“没用的东西!怎么会出这种纰漏?那件事有那么难吗?”
“是啊,有那么难吗?”他低声哽咽着,“脱干净张着腿就行了……”
但他仍然飞快地把那前后的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求也求过,抢也抢过,还是不行,他压根不是胡三明的对手,的确已经尽力了。
都不说话了,好像十分颓丧地僵持着。不知道什么时候那炭盆里的火星子死灰复燃,微弱地毕剥着,黄表纸又慢吞吞地烧起来。嘉安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厌恶和景承共处一室,话已至此,再分辩什么都叫人难受。他实在是觉得很累,从小到大战战兢兢地仰望着一个在云端的人,被撩拨着、试探着、拼命地爬上来,可那个人一把将他推开,摔回地上去,他没力气再爬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