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山雨欲来
有时候他也听人说说外面的事,通常从东西更贵了开始慨叹。除了各地四时进贡的菜肉瓜果,总有些不周全的要另外采买,秦小七是老主顾,商人们也乐于添油加醋地跟他抱怨收成,说税高,利润薄。宫墙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使走进去的人从邻家拖着鼻涕的穷孩子变成男女莫辨的怪物,但当他们从宫墙里走出来,在人们眼里又摇身一变成为权威的代表――半个能上达圣听的钦差,洗冤明断的青天老爷。秦小七微笑地听着,不搭下茬。大家还得吃这口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都开始哭穷,好像钱忽然不再值钱了,什么都买不起,偏又什么都缺。起初是江南。这种恐慌出现在女人们一日两顿喂食全家老小的锅灶中,出现在光着脚的汉子提在手里照亮田埂泥地的油灯芯子上,出现在每个卧床不起的老太太枕头边的药碗里。先是贵,但好歹花钱买得到,后来花钱也买不到了。渐渐这种恐慌扩大到北边来。都说端王爷要打仗,也有人说已经打了,然而没有确实的消息。
街上贴出来的告示上总是好事,田赋减了,官府开粮仓了,每每也叫人雀跃一阵子,仿佛被丢了根救命稻草下来,但苦等一段日子,不过是一锅野菜汤能变成几碗稀粥,撑着叫人不至于饿死,也有一粒米都没领到的。于是疲了。乃至后来再贴告示,大家反倒犯嘀咕,好事没道理三天两头有,这样笼络人心,也许南方真的造反了。
再恐慌也跟他们没关系。才过了年,各宫里张灯结彩地漾着喜气,正月十五往佑王爷家看戏,按往年惯例,还是提前半个月就开始筹备着清路戒严。宫里向来不问价钱,只管礼数和排场。而且越在兵荒马乱的时候越要维持体面,不然外头传得就更不像话。
是虚假的热闹。从景承登基那年就是国丧,过了四年又是国丧,好像总有人死,但没有新生。去年才终于有妃子见喜,到五个月上无端端竟小产了,一场空欢喜。别人背后说她,还是肚子不争气,没有生太子的命,别说走几步路就没了,就算一动不动躺着供起来,该掉的还是要掉。后来也没别的好消息。
现在一提起皇嗣都咋舌。究竟怎么回事?吓,不敢说不敢说。按理不应该呐,这么些年了连影都没有――你说,真是那阉人?那谁晓得。作孽哟,作孽!
不是他也是他,反正什么不敢往皇上头上猜度的隐情,全推成他的错就行。大臣无非需要一个背地里挨唾沫的对象。嘉安二十四了,作为脔宠年纪已经太大,谁能料到他这么久了还能在皇上的床榻上有一席之地。也难怪别人说是因为他。
他回崇德宫以后,叫秦小七带德宝和双禧去膳房的事就搁下没再提。本来德宝兴兴头头的,私下已经打包了一份铺盖,不料嘉安突然翻身,赶忙换副面孔回来献殷勤。他知道德宝大约就是那时候被景承收伏了做他的眼线,也从未挑破,不愿意给人没脸,而且说到底他们都是奴才,皇上才是主子。无非是两个孩子,莫名其妙地长大了,也常跟着他在景承面前伺候,眼皮子往下一耷,弓着腰,接过去一只用过的铜盆或是湿答答的洗脸手巾,面无表情。越过琉璃屏风,可以看见双禧垂手立在宫门的阴影里,灰扑扑的,但脸上仍旧带点稚拙。他自己是早不小了,跟着景承这五年好像经过了无数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在宫里,一辈子也不过是在重复某一天。
嘉安把三层厚帐子放下,吹熄了灯,准备退下去。景承这一向害头疼,太医每天傍晚来下一次针灸,安置得早。借着尚未全暗的天光,他把地上的折子捡起来。这些黄黄白白的纸是景承探知外界的唯一渠道,饥荒、造反、封锁、打仗……都凝缩成各式笔迹的墨渍,读来有种不真实之感。
景承永远对三顿只有白水煮婆婆丁的日子没有概念,明明赈济的旨意下了,还减过税,为什么还是没油没盐,想象都想不出。不能怪他。在宫里像坐牢,皇上也一样,坐一间金碧辉煌的宽阔的牢房,外面变成什么样都是最后一个知道,到底隔着那么多层。
怕的就是这时局,也不能说景承没早做打算,从先皇暴毙他就知道跟端王早晚免不了兵戎相见,也千方百计地斗过――最近形势不好,又常听见人提胡三明这名字,像吃到半只苍蝇,一半恶心已经咽下去了,还有一半恶心放在眼前,时不时提醒他曾经有过那么一回事。
嘉安叫双禧下值,风吹得身上凛凛的,转回来坐在茶炉旁边借着炭火浯手。靠近炉膛的手心热得不耐烦,手背上却是冰凉的,翻过来再烤,手背热了,掌心又凉了。
他知道景承醒着,现在景承夜里睡得更糟,常常整宿地失眠。后宫是早不去了,没心情,叛军也许不用一个月就将围堵京城,谁还顾着这个。这一向他自己也睡得少,夜里坐在门口陪景承一起熬时辰,隔着五蝠拱寿的雕花隔扇门,一言不发,两个人像是给抛在座孤岛上,夜深时举目无亲,寂寞而且可怖。
假使真的逼宫,景承一定会被端王杀掉,想到就替他不值。做太子时他就烦经济匡时那一套,没野心。其实索性一开始就让位给端王算了,不至于闹到今天。但真那样反而死得更快。横竖都是死,不能说哪种更好些。
当然轮不到他替人做打算,没有景承,他的下场也不会好。殉葬这事历朝历代都有,他们有这么一段,就不由得别人不把他看成皇上的东西。
身后房门吱嘎一响,景承披着棉被光脚走出来,吓他一跳。“怎么不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