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世人皆苦
景承没答他,蹲下去坐着门槛,嘉安把自己值夜睡的褥子叠了两折,拉过来垫在他脚底下。“夜里这样冷。”
他把小茶炉挪到景承跟前。屋子干燥寒冷,又太空,一小炉炭火,怎么烧也还是无法填满它,冻得脚上发胀。嘉安掖紧他的棉被,做成个臃肿的外罩,顺势也在门槛上坐下,望着那微弱的炉火发呆。
大约这沉默实在令人难以忍耐,嘉安便同他说起佑王府大爷的休妻风云。是夏天的事。之前大爷已经跟家里吵得不可开交,在城东赁了一处院子,地方偏了,但好在便宜,带棠姨娘出来住着。两个孩子没带去,因为不算她的――他娶妻前的那个女儿,和后头的儿子一起,都管大奶奶叫娘。起初他的确做着长久的打算,停妻再娶,独门独户地过日子,但真到临头上还是忌惮大奶奶娘家,休妻的话始终没往台面上摆。于是一天混着一天,渐渐倒不提了。
大爷袭着一份闲职,没什么实权,以往大家看佑王爷面子给他找点进项。王府里一停他的月费,钱立刻不够使,手里撒漫惯的人,世道又不好,什么都贵。
棠姨娘又怀了,刚四个月,但走路老爱抱着肚子,昂首挺胸像个鱼鹰。三节回去给佑王爷请安,跟在大爷身后,逢人喜洋洋的,拉着两个亲戚的媳妇在廊下说话,抱怨厨子烧菜淡。她要吃咸肉腊鱼,大夫不让,说吃了脚肿。“我就和大夫讲,我们又不是头一回养孩子,吃两勺盐就不会走路了?哪有这种歪理。”
大奶奶在坐席,妯娌穿着相同式样的袄裙,堕马髻,花丝点翠金头面,平日有些暗地里别扭,这会儿都笑眯眯地贴在一处,同仇敌忾,当没有她这个人。亲戚知道他家的事,谁都不愿戳这层窗户纸,客客气气叫声棠姨奶奶,但掉过脸去向大奶奶说,“瞧那神气,恨不得把生养过几回都刻在脑门上,奴才们原就上不了台面,大奶奶不要恼。”
棠姨娘是真的高兴,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这么扬眉吐气过。缺钱倒无所谓,她现在拥有了一个真正的家庭,一个为她抛弃发妻的丈夫,一个将要管她叫娘的孩子,在这院子里她是名正言顺的女主人。问题坏在大爷。她可以过没钱的日子,大爷不能,中秋看见亲戚他更加动摇了,有人说佑王爷想让二爷袭爵。
他第一次发现家里那个也有些陌生的吸引力,也是因为他从没好好钻研过她。大奶奶年纪大些,稳重,宠辱不惊。丈夫闹着要休她,她一点都不气恼。她什么都不缺,不缺钱,也不缺管她叫娘的孩子,而且她拿准他不敢。他回来住两天,她先很惊讶,马上收拾细软坐轿子去她姐姐府上――她们家没有老太太。下马威够了,她又坐着轿子回来,发现他居然还在家里。
大爷回来以后,棠姨娘叫人寻过几回,都吃了闭门羹。最后一次是她自己来的,搬着已经圆润的肚子,像抱了块石头去投河,一种富有威慑性的风情。大奶奶没让她进门。棠姨娘搬着肚子坐在地上哭,屁股凉浸浸的,像条湃在冰块上的鱼。当晚棠姨娘就小产了,大爷再也没露面,休妻的话自然也不提了。
满城传得沸沸扬扬。大家说起大爷,多半先啧啧两声,六个月的孩子,掉下来已经有手有脚了,是个成形的男胎。当然说起来先埋怨他的不是。
“胡闹。三十好几的人,居然当真想着抛家舍业,跟他爹翻脸。闹到最后有什么?还不是回到正道上来。”
当然皇上并不这样说,碍于体面,他只摇头道:“三纲五常全都不要了,老王爷泉下有知也不得安眠。”
景承的喉咙有些哑,在黑黢黢的房间里听着更有种悲戚之感。之于嘉安未免多一句叹息,他和棠姨娘,他们都是浮萍似的人,尽管从没见过,从人嘴里听见也觉得亲近。而且不知是不是有意拿话敲打他,景承提了三纲五常,断不能装作没听见,于是嘉安起身倒茶,跪下去递到景承手里。
这是他们厮混惯了,不然真论起规矩来,只和皇上并肩而坐这一条就够要他的命了。
“死都死了还知道什么,那是大爷自己的事,他能自己担着就行。”
“担着――说得轻巧,他担得起什么?闹得这样难看,他第一个对不起他爹。”
“大爷自己未必这么想。”
“所以骂他轻浮,一点没有皇室宗亲的自觉,在外头败坏他老爷子、败坏朝廷的名声。”
嘉安笑起来,“不过是家事,怎么给他背这么重的罪名。”
景承张了口但没出声,过了会儿才道:“反正他一个不起眼的闲官,即便闹出人命了又怎么样。也就是朕一个,一举一动都竖在世人眼里当靶子。”
“皇上是万民之首。”
“什么叫万民之首?”景承反问他,“万民之首不但是个傀儡,还得是个活菩萨,是不能出半点差错的菩萨。大到一年征多少田赋,小到夜里床上睡了什么人,稍不合意就是天子失德。可万民究竟是谁?”
嘉安不响,景承不依不饶地追问:“朕被千夫所指,说天子失德,可河堤决口、瘟疫饥荒,真的是因为朕德行有缺吗?”
嘉安摇摇头,“皇上一向宽仁。”
景承道:“你大概听说过,先皇最早立储的时候,太子另有其人。”
嘉安吃了一惊,景承却一副揶揄的声气笑起来,“原来朕的事情你也不是什么都清楚。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不该把他的事,但凡丝缕有关的全都打探一遍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