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人各有命 - 松风楼遗事 - -阮白卿-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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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人各有命

嘉安攀着桌沿爬起来,走到那窗棂投下的影子里跪了下去。离天亮还有四个时辰,也许是五个,可以想见跪完这一夜将是怎样的煎熬――但一定不会比继续被景承训斥更难熬。他不想再听到那些厌弃的话了,它们像刀子似的,一划就破开他的胸膛插在心脏上。还是跪下来换一夜无言更好些。

他没想到景承会下这样重的手打他。好像还是十来岁刚进宫那时候,也常常像今天似的,斥骂,挨打,罚跪……他发觉景承对待他的方式和陈恩宁并没有什么两样。景承真的喜欢他吗?可他的确做了景承不喜欢的事,犯错就是该这样受罚的。他不愿意再想了,他一向擅长于替别人找理由劝服自己。景承不作声,顾自把圈椅掉了个方向坐下来,从狭长的窗缝盯着外面。嘉安十分清楚景承现在并不想看到他。

这一间屋子临街,很容易查探外面的动静。京城已被围困多日,百姓轻易不敢出门,这天夜里却突然嘈杂起来。先是远远几声火炮,不多时街巷里便马蹄乱踏,无尽的火把像潮涌一样从城南漫上来,铠甲上的铁片在静谧的巷子里兴奋地撞着――喀嚓嚓,喀嚓嚓。窗纸被映照得通红,像炉鼎外熊熊燃着的火,而他们两人是将被烹熟的豆子。

遥远地传来妇人和幼童的哭喊,从未见过刀枪的皇城根下的平民,被狂欢的洪流席卷而死,因反叛即将得逞而躁动的兵士,炫耀似的闯进每扇瑟瑟发抖的排门,仿佛这些百姓不是他们的同类,也不需要得到即将上位的新帝的安抚。嘉安惊惶地抬起头,看见景承在黑夜里笔直地坐着,鬼魅般巍然不动。景承推开窗,巷子里的吵杂声如潮涌般扑面而来,混杂着刺鼻的硝烟。冷风里面,尖锐的刀戈碰击声愈加刺耳,终于在到达一个喧闹的顶点后逐渐消散,远去在皇宫的方向。

景承躺进床帐里,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呼吸匀称。那微弱的月影缓慢地拉得很斜,说不上过了多久,也许是丑时以后了,因为嘉安觉得浑身酸麻,每块骨头都在打颤,疼痛和困倦互相争斗,比着看谁先把他掀翻在地上。他闭上眼,试图去想点别的什么好让时间过得快些。他想到自己亲手烧掉的崇德宫的一桌一椅,再怎么讨厌皇宫他也在那里生活了十四年,近乎算作半个家,可以闭着眼睛历数出每件器具和陈设。他还惦记着双禧,就该再劝劝那孩子的,趁着这兵荒马乱,逃也就逃了,不会有人追捕,而且他连路引都给双禧备了一份。他和景承也是,留在京里太危险,必须快点出城远走高飞才行。只要出得了京,随便去哪,反正他们从今天起都是漂泊无定的人了,或许可以往南走,南边没有这样漫长的苦寒的冬天。从窗缝中,雪片在青灰色的墙上缓缓飘着。

嘉安终于禁受不住,偷偷挪动了一下双腿。这一动令他全身的骨头同时摇晃起来,刺痛感在弹指间贯穿了脖颈、腰背和膝盖。嘉安猝然扑倒在地上。也许的确是年岁大了,小时候他可以从黄昏坚持到天光发白的。他挣扎着试图重新跪起来,景承开口了。

“起来,天快亮了。”

“……下雪了吗?”

“已经下了一夜,你没看见。”景承自嘲地笑笑,“祥瑞之兆――送他了。”

“奴才知道自己干的是什么样的下作事,打死也不冤枉,可是奴才绝不后悔。”

景承沉默了片刻才道:“下去罢。”

嘉安磕了头,掩上门把景承留在那方黑暗里。他不知道能去哪。这乱兵之下,可以想象街上一定横陈着很多尸体。他摇摇晃晃地下楼,院子里已经积了一层雪,角落有毕剥的响声,原来是春生在厨房里烤炭火,嘉安站在门槛外唬了他一跳。

“哟!这是怎么了?”春生问。嘉安先还没反应过来,春生指指自己的脸,“四爷撒酒疯啊?”

嘉安含混地应过去。他来衍云楼几乎都是随侍景承,和春生并没说过几句话,对方只当他是官家少爷的小厮。“洗洗吧,都是血,怪吓人的。”春生拎过一只盆,里面还残留着两片白菜,他把菜叶子摘出去,舀了点水架在炭火上。

他们聊起来。春生也是南直人,十四岁出来当学徒,先是给厨房刷碗洗菜,跑堂传菜也是他,乃至老板家里雇车抓药送少爷上学堂的事也得兼着,到第三年才肯教他碰砧板和菜刀。他仿佛从来没睡饱过,不过从来也不觉得累,大概少年的精力总是出人意料地旺盛。学徒没有工钱,吃住在店里,逢年过节给两吊零花,再也就没什么了。直到今天他也没出师,厨子这行当自立门户比他想象中难,但好在老板喜欢他老实勤快。

去年家里给他说了媒,是同乡一个农户的女儿,他没积蓄,下聘是老板出的钱,又叫他在外头赁屋子。对于春生,这便是个隐含的信号,告诉他差不多可以凭手艺赚钱养家了。当然,他还得在衍云楼,不可能教他跑到别处去。

春生赁的屋子在高升街,离衍云楼不远。嘉安问他为什么不回家去睡。

“店里有客,老板是不肯出来了,总得留个人支应,总不好让你们叫不着人,怠慢了四爷。”

嘉安笑道:“这是你们老板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春生也笑:“四爷常来,出手又大方,我也想多讨点赏钱――我家里头那个有了身子。”他道了句恭喜。春生反问道:“你该比我大几岁,可娶亲了没有?”嘉安笑着摇摇头。春生撇嘴说:“那就是四爷不对。他们这样的人家,跟着爷的哪个不是先挑后院的丫头?我看四爷平日里待你也还行,假如有瞧上的,你可千万别含糊,该说就说,免得耽误了自己。”

说话时水已经热了,春生把盆端到灶台边上让他洗,又去一间空着的客房里搬了镜台来。嘉安在铜镜里看见自己,几乎吃了一吓。左边脸上肿起一片僵痕,瘀出青紫的指印,口鼻周围血迹斑斑,两个眼睛也尽是红丝,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发髻散乱。因为一夜不曾合眼,目光亦有些呆滞,仿佛只是一夜之间就变得形容枯槁了。他抬手摸摸脸颊,这么一副面孔连自己也看不下去,不知道天亮了景承看见作何想法。

“我们这老板虽然总爱使唤人干这干那,动手倒是从没有过。当官的呢……也说不准。你们四爷是不是靠的太傅?我听说太傅是皇上的亲信,可按今天晚上这情形看,改朝换代也未可知,万一真换年号,太傅搞不好也得倒台,到时候四爷怎么办?”

“走着看吧,人各有命。”嘉安淡淡地道。

血污洗净后又梳了发髻,再看镜子里的人,似乎像样了些,“反正我总归是得跟着他的,没他也就没我了。”

春生“呸”地啐了一口,“没他就没你?我这不是冲四爷啊,我是说这些有权有势的,看着威风,其实还不是靠咱们这些人活着?厨子不烧饭,他们就要饿肚子,你不去雇车马,他们连出门都出不去,你说四爷是不是这样?”

嘉安连忙去捂他的嘴,“这话怎么能乱讲!”春生嘿嘿地笑了,“怕什么!你等着吧,过几天就该贴告示抄家斩首了,有得好瞧。”

嘉安十分清楚这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故事,当下不禁有些唏嘘,后面还不知道多少大臣要革职流放。他转了话头提到春生老婆,城里现在闹得这样乱,实在不能叫一个大肚子的女人独自在家里。春生道:“也是没想到这么快就破城了,等天亮我回去看一眼。”嘉安道:“我看这会儿外面没有人,你要去就快去,我们也该走了。”

他看着春生出门,那远处的天际隐隐露出青绿色的曦光,换做以前铺子该准备开门做生意了。要叮叮哐哐排出桌椅板凳,当街摆一只大木桶,里头装着白莹莹的豆腐,卤是勾了厚芡的黄花菜。学徒们困得直打哈欠,手里拖着高粱杆子扎的扫帚。宫里和外头一样,每个早晨最先听见的总是小内侍们刷啦啦扫地的声音。但今天什么都没有,历经昨夜的狂潮后,只能听见偶尔几声犬吠和妇人凄厉的哀鸣。

楼梯咯吱一响,是景承下来了,嘉安心口无端端紧了一下,他不想面对景承,宁可这天亮来得再迟些。他垂手迎上前去,突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景承先开口了,“走,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他也一夜没睡,眼底发乌,声音嘶哑却异常镇定,“不管怎么走,总得先出城再说。你原本打算带我去哪儿?”

嘉安飞快地跪下去,“奴才不敢自作主张。”

景承瞥了他一眼。“没想好就说没想好。”他径自抬脚往前走,丢下一句:“今后也不必奴才来奴才去的,你已经自由了。”嘉安怔了怔,不敢接话。景承并不是说出口的那个意思。在名册上他的确已不是皇宫的奴才了,但在景承眼里,也许自己永远是他的奴才。他突然想起春生――没他就没你?那讥讽愤恨的声气令他心底震了一震,他意识到自己从进宫以后理所当然学会的一些东西开始崩塌了。但也许他自己早就开始质疑了也说不定。

路上稀稀落落丢着燃烬的火把,黑黢黢的半掩在白雪里。他们沿大路一直向南走过去,踏着咯吱作响的地面,心底无端有种荒凉的惧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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