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死人没资格高尚 - 松风楼遗事 - -阮白卿-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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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死人没资格高尚

他们路过卖胭脂的铺子,排门东倒西歪,看不见掌柜的了。那是个三十五六岁的寡妇,他们有两次碰见她站在门口送客,穿着姜汁黄的褶裙,笑眯眯地替人家太太提着油纸包的水粉匣子。那黑洞洞的店堂里没点蜡烛,门前七零八落都是摔破的胭脂和眉黛,借着微弱的天光,只看见一只只小圆瓷盒朝他们张着鲜红的嘴,沥血似的使人心惊。

景承低声说:“再怎样也不该对无辜百姓下手的。”

嘉安默然地看着他,那憔悴的眉心蹙成一团,战乱总会过去,眼前的这些一定是记在景承头上。死人没资格高尚,这句话他倒是听进去了。

这时不远的街口突然有人说话。

一个人咋舌道:“真的假的?你又知道了,说这么细。”

另一个人道:“我二婶子家堂弟在冲前阵的那一波嘛,第一个打进皇宫里头的就是他们,说已经烧得不成样子,房都塌了,他们是从炭渣子里把人挖出来的,啧啧啧。”

“这就死啦?没意思,我还等着看皇帝老儿游街示众呢。”

脚步声渐渐近了,并不只两个人,而是长长的一队兵士,疲乏的刀鞘拖在地上。

“嘿嘿嘿――我也想。”他们哄笑起来。

景承迅速地拉起他朝巷子里拐进去。不能跑,跑就会有脚步声,所以必须小心地快步前行。那刀鞘的声音阴魂不散地跟在身后,好像怎么走都没有甩得更远些。嘉安慌起来,他们走了多远?十丈?三十丈?在他却好像已经逃了一辈子。景承突然抓着手腕将他拽进一户人家,昏暗的堂屋地上横七竖八地丢着锅盆和门闩,他们冲到屋角去,那里堆着一人高的柴禾,靠墙根竖着许多扁担挑子、扫帚、油布伞。他们躲在这堆杂物中间,紧贴着柴垛和墙壁一言不发,从破纸糊的窗格间簌簌地吹进夹着雪片的冷风。

有参差的铠甲的声音顺着巷子走过来了,嘉安突然回手攥紧景承的袖口,“脚印。”他轻声提醒景承。在那新鲜的积雪上留着他们逃匿的痕迹。

他们尽力屏住呼吸,把身体全部缩进阴影里,嘉安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刀鞘拖到门口,那年轻的小兵“咦”了一声,“刚才这里有人。”

他猛地抬头望向景承,他们立刻就要暴露了。现在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个计划的危险之处,它在于脱离了皇权的庇阴,任何没名没姓的小人物,哪怕一个十七八岁刚拿起战刀的孩子,就可能要了他们的命。而景承将无法堂堂正正地作为一个不屈于谋逆的帝王而死。他只能死在一个无名无姓的躯壳之下,曝尸街头。是他亲手把景承推进了这种没有尊严的境地。

心脏不安地鼓动,似乎随时可以穿破胸膛爆裂开来,但景承突然用力抱住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别怕,”景承附在他耳边轻声说,“没什么可怕的,生死不过一瞬。”

嘉安把额头抵在他的肩窝里,颤抖着抬起手去抱他,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在床榻之外的地方得到景承这样慷慨的拥抱。他试探着想要去亲吻景承的下颌,可立刻又停住了。不是时候,那兵士们举着的火把燃烧散出的烟熏气还在鼻翅里。但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欲望似的,景承低下头吻住了他。

嘉安闭上眼睛,这局促破败的屋子里的亲吻,就像临终遗言一样,给他带来凛然的平静。

他们很快听见那小兵的同伴也走到门口来。

“放屁,这是人家家里头,怎么不能有人?”

“天还没亮就出门?而且就只有进来的,没有出去的。”

“你他妈烦不烦,屁大的事你也想凑合!赶紧去找吃的,老子饿死了。”

“对,你他妈烦不烦,走了走了。”

狂欢一夜的兵士们带着倦怠的刀枪继续朝巷子深处走去,嘻嘻哈哈的声音愈来愈远。嘉安仍然紧紧偎在景承身上。

“你不是什么都敢做?”景承摸着他脸上肿胀的僵痕,却看不清眼神里是否有怜惜,“我以为你有多大胆子。”

那黑咕隆咚的堂屋深处突然“吱哑”一声,嘉安惊得叫出声来。一根蜡烛瑟瑟缩缩地靠近,走到面前才从那昏黄的光晕后面露出一张中年汉子的面孔。“你们是什么人!”他高声喊起来,“天子脚下打家劫舍,这世道还有没有王法?”但他的声音剧烈地颤抖着。

“我们是做布匹生意的,就住在附近衍云楼。”嘉安定了定神答他,“昨天夜里我们都吓死了,这不,看外头没人了才敢出来瞧瞧。”

那汉子长吁一口气道:“你早说。我们也都吓死了,听说前头街上还有好几家死人的,可不就是造孽!”

“你们家里还好?”

“还行,有老有小的,都让他们躲进去了。”

借着鱼肚白的天色,嘉安拾起烧得发黑的铁锅帮他架在灶台上,景承又说了许多宽慰的话才离开。那汉子送他们到巷子口,把门闩拎在手里,热情地指给他们走回衍云楼的近路。平静了几个时辰,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虽然还是稀稀拉拉三五个,熟人碰见,一定是互相搭讪着走到隐蔽处交头接耳。

有什么消息么?没听说,你们呢?他们讲昨天晚上那伙人是谋反,已经全给官府抓起来啦!不对!他们是太行山的土匪,专门来打劫我们的,现在早都跑光了。真的?

他们一路听着各样离奇的消息,但城门口清一色跨刀的守卫说明京城已经是端王的领地了。

看这光景决计出不了城,只能先回去再说。雪停了,街巷被踩踏得一片狼藉,走到衍云楼前的街角,一抬头忽见有个人缓缓走过来,嘉安招呼了一声“春生”。

春生呆滞地站下,茫然四顾,走近前才发现他两眼血红。

“她死了。”

春生猝然哭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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