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人生常恨水长东
春生把他老婆埋在半山腰,香烛纸钱都是嘉安预备的,他对于上坟这些事简直是熟门熟路。嘉安也跪下来给春生老婆磕了头,他已然把她这笔账记在自己身上了,也许将来有一天,他自己也会落得这么个下场,那时候给他下葬的会是景承吗……他们算是生同衾过了,死时亦能同穴么?他又以什么身份去葬在景承身边呢?
他跟春生说让他自己回城,春生并没有表现出来特别吃惊。嘉安直截了当地告诉他那两张路引是假的。“如果不是你那句话,我们也出不了城,其实你知道不对,为什么没说?”春生反问道:“为什么要说?非亲非故的,你肯这么帮我――其实我不是看四爷,我是看你。”嘉安一时没懂他的意思,道:“为什么看我?”
“咱们这种人,要是再不互相照应,还有谁能照应咱们呢?”春生带着自嘲的声气。
他这时才发觉,其实在春生眼里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因为很容易站在对方的处境上,所以也格外不吝这种举手之劳的帮助。从前隔着一道高墙,他总觉得他们之间似乎还有点差别。
嘉安留了一张银票给他,虽然春生帮他们的事根本不能用钱衡量,但对他来说钱才是最需要的东西。春生千恩万谢地收了,又道:“我想请四爷帮个忙,写一封信到我乡下家里,也给她娘家报个丧。”
景承的笔迹不能轻易流到市井间去,嘉安便道:“我来替你写罢。”说着已经拿过包袱来了。除了笔墨,他就只装了几件衣物,银钱是贴身放着,也像百姓们逃难一样。他把纸铺在板车上,因为那车十分矮,索性跪下去,就着那白纸灯笼里的微光,看见砚台里的残墨已结冰了。
他捏起一点雪放在砚台里,凑近了呵气,白雾汩汩地从嘴里冒出来,就用化成的水去研墨。他按春生的意思写了一封信,过程中景承背着手走来低头看了一看。
“你的字越发好了,倚马――倚骡可待。”
嘉安抿起嘴,就当没听见似的,只是写落款时抬起头来朝春生笑了一笑,“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姓什么。”
春生道:“我姓祁,祁春生。”
他边写又觉得自己不好,这情形未免过于尴尬了,两个人从上午就一句话都没说,其实刚才蛮好接着那话茬应承一声,也就缓和了。
春生仍旧顺原路折回去,那点苍白的光亮颤颤巍巍地走远了。一望无边的山野里,总疑心有狼,或者饥饿的野狗,在黑夜里虎视眈眈地围绕着他们,或许只是忌惮于那盏白灯笼才不敢过来。嘉安倒并不很怕,因为这条路他可以算作常来,再往山上走一刻左右,就是沈青宛的坟,差不多也可以算是顾延之的。接下来他们应该是往南走,不管停在哪,至少是再也不能回京了。
“奴才有几个旧年的相识,就埋在不远……”
话没说完,景承打断他道:“说得好像我不认识她一样?”嘉安怔了一怔,才想到德宝必定把这件事也拿去给景承密报过了,当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们从半新不旧的坟中间穿行过去。在黑夜里,那些馒头显得格外}人,仿佛随时会从里面跳出一个鬼。积雪下面藏着许多粗粗细细的树枝,嘉安一不留神踩空,差点整个人栽下去,景承一把拽住他,然后两只手就稀里糊涂拉到一起去了。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相携走着,反倒是这时比较像一对,之前的那些别扭也没必要再提了。
他把写着“沈氏”的木桩拂干净,又给旁边那微微隆起的小坟添了土。来的路上已经想过,他把顾延之也埋在这儿,总是要跟景承坦白的,人都死了那么多年,而且他们现在是相依为命,没必要有什么隐瞒。他还没开口,景承先问:“我又忘了,他叫顾什么?”
他便知道景承已经猜到了。
他把自己知道的事都告诉景承,反正现在说出来也没关系了,顾延之的伯父曾在建元年间做过江南的盐政,可后来不知为何落到满门抄斩的下场。钟鸣鼎食之家的少爷,原该有无比光辉的仕途,在朝堂中做个名臣百世流芳,却一夜间全家死绝,只留下他自己,拖着残破之躯在宫墙内困锁终生,最后死得连骨头都找不到了。
“这里埋的不能完全算是他。我没找到他的尸首,只好把他的东西赎出来。”
景承没听懂,“什么东西?”
嘉安噎了一噎才道:“就是……进宫时割了的东西。”
景承哑然无声。但嘉安突然记起,那是他放弃了景承赏他的玉佩才赎出来的,第一件信物、第一回侍寝、第一个亲吻,凡带“第一”两字的总容易使人念念不忘。景承欲言又止,嘉安笑道:“您想问我的对不对?其实直说就好了。”却没有再继续下去。“那你的呢?”景承轻声问。
他笑道:“大概还在人家房梁上挂着吧――现在这样,一定赎不出来了,不过也无所谓了。”
他是一种故作轻松的语调,不想让景承觉得他很在意。以前就是这样,聊到自己的事,他总留意着避免讲得过于细节,因为一旦多说几句,就必定要涉及一些凄惨遭遇的陈述。在景承看来,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定十分无趣,要么就像是故意说出来想博他同情。嘉安不喜欢自己那副摇尾乞怜似的嘴脸。他立刻换了话题,说起他刚认识沈青宛的时候,常常有点怕她,就像小孩子看年纪相差很多的长姐那种感觉,后来她变成了荣妃,他每次见到她都觉得十分陌生。
“但她固然有很多不好,我还是觉得她可怜,在我心里她或许罪不至死。”
“我自问对她仁至义尽了,她做出那样的事,我没办法原谅她的。”
这么多年过去,景承也早不在意了,况且他也并不很喜欢她。但这样说出来,就好像嘉安是因为他赐死沈青宛而耿耿于怀,而自己在辩解似的。
“但我总是免不了替顾延之说话,大概因为我跟他很像……各种方面上。”
“你说过,你读书识字是他教的。”
“不单指这个。我小时候一直看不懂,沈青宛那样对他,为什么不干脆撂开手算了,难道他就真看不出她是个贪得无厌的人?她根本没考虑过顾延之的死活。可后来事情落到自己头上才想明白,喜欢一个人久了,慢慢就变成一种不甘心,不愿意承认自己付出的喜怒哀乐都是虚无的东西,所以哪怕前面是刀山火海也会往里跳。其实也并不一定真为了那点喜欢,只是为了填补自己的不甘心罢了。”
景承道:“沈青宛也是不甘心。”然后他转过身来扳住嘉安的肩,“那么,你也觉得不甘心吗?”
“我是不甘心……就是因为不甘心,否则也不会到今天。”
在苍白的灯下,他只觉得景承更加憔悴了,他忍不住悲戚起来。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无家可归,也不知道能逃到哪天,以后的事……我压根就没想过那么远。”他攥着景承的袖子,绝望地仰起脸望他,“怎么办?我是不是做错了?”
“你在说什么,不是你非要我也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吗?”景承摇摇头,对于未知的将来的恐惧,他也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