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等闲变却故人心
他们沿着原路慢慢地走下山去,再往南十几里有一家客栈,他们就借宿下来。最近从京城逃出来的难民很多,也不乏行商的人拖家带口出来避风头,他们混在其中尚不算扎眼。房里迎面闻到一股腐旧的木板受潮的气味,点起蜡烛才看见梁柱上已经朽得发黑,没漆颜色,几乎就是一棵光秃秃的树在那里矗着,使人怀疑倘若房顶掀起瓦片来,会不会发现渔网似的枝桠。靠墙根摆着两张黄杨木架子床,被面是洗旧了的蓝布,蜡染的小碎花瓣长长圆圆地点缀着,原本是白色,过水以后给染得发青。大约因为是冬天,所以把帐子卷起来打了个结,高高地挂着,有股突兀的杀气。
景承竟能够一路走到这来,嘉安十分诧异,还以为他在路上就要不高兴。现在景承皱一下眉头,甚至呼吸粗重了一声,都会格外令他心口发紧,没想到反倒是眼下比以前更需要察言观色了。他去掸床上的灰,发现竟可以隔着褥子数出床板上有几条凹缝,索性把自己床上的被褥全抱过来铺在下头。后来门房送来一铫子热水,他把脸盆架子上那只大铜盆先涮了一遍,才兑成温的,端来伺候景承洗脚。他又想到,明天景承睡醒了起来一定浑身酸疼,便又给他捶腿揉背,折腾了半个多时辰。但好在已经算是出京了,一时半刻还算安全,明天尽可以让景承多睡一会。
景承道:“其实早想告诉你了,但一直找不到机会说。”嘉安听见他非常郑重的声气,心里先重重地跳了一跳,立刻想到很多种可能――其实景承已经很讨厌他了?他第一个就是怀疑德宝,那孩子一贯是要往上爬的,难保在景承面前说些什么搬弄是非。景承一定也早对他没兴趣了,最近这一年连召他侍寝都很少。现在说起这个,是要撵他走?还有什么?他惶然地仰起头,景承的影子在墙壁上一耸一耸地晃动。
“后来我去查过顾延之的来历,你同他那样要好,他没跟你讲过他家为什么被抄?”嘉安吃了一惊,惟有摇头。景承低声道:“他伯父顾存贤,是端王的人。”
嘉安脱口说道:“怎么会?”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景承,景承把两只手掌摊开,向上微微一抬,“那么久的事,还有谁记得。当年定的罪名说出来都吓人,其实里面的原因几乎没人晓得,连我也是问了太傅才听说――你说顾延之自己知不知道?”
“他进宫的时候才十岁,懂得什么。”嘉安叹了口气,“就为了那个位子,究竟还要死多少人呢?”
景承不语。很久以前太傅就告诉过他,只要这个世上还有一种叫权力的玩意,就会有无数人甩下廉耻,为了它拼杀得天翻地覆,而真正的幕后操纵者总能全身而退,死的只有无辜的人。他自己也是――至少现在他还好好地活着,最近他总忍不住怀疑,倘如不是他的无能,是不是就不会死这样多的人。
景承和衣睡下去,嘉安知道他到底还是嫌不干净,当下也不敢再说什么,默默地收拾了鞋袜,坐到他自己那张床上――其实只剩一扇光秃秃的木板了。躺下去才觉得浑身散了架似的疼,白天倒没留意,尤其两条腿,跪了一夜以后,像有把小刀顺着骨头缝里搠进去,又在里头转了一转,大约膑刑不过如此。想想这两天的事,就像睡魇了一样,迷幻而不真实。
他躺了一会儿,总觉得门缝在漏风,阴森森地把衣裳打透了,欲待去证实一下,又倦得头昏脑胀,实在懒怠动,于是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换了个姿势,打算就这么囫囵歇了算了,也未必就比值夜难熬。昏昏沉沉中忽然听见景承唤他:“嘉安……嘉安?”
他立刻一骨碌翻起来,下意识应道:“皇上要吃茶么?”然后才清醒过来,发现这句话说错了。
景承怔了一怔,低声道:“过来这里歇。”嘉安忙道:“还是算了,这样窄。”躺在景承身边他就一定会整晚提心吊胆,生怕他睡不好,动也不敢动一下,一夜下来整个人都是僵的。景承又道:“这个天,冻得脚趾冰凉。”
其实是根本毫无关系的理由,但无所谓景承说的是什么,只要补上一句催促,似乎就使一切都合理起来,嘉安就可以“不敢违逆”地上他的床。嘉安犹豫了一下,躲到屋角去,景承用剩的水已经冷了,双脚浸在里面竟然没多大知觉,于是也就着盆里擦洗了一番,才和衣钻进被子里。景承向里面挪了挪,给他腾出一块地方,伸过一只手来握着他。
“你恨没恨过我?”景承问,“这么多的事……至少,顾延之的事。”
嘉安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他们并排躺在一起,床这样窄,却约好了似的不愿意对面卧着看见对方。
“说什么都可以吗?”他顿了顿,又道:“假如真的恨过,您会觉得奴才僭越吗?”
景承不语。嘉安闭上眼睛,有许多事一时间全都涌上来,可老提那些干嘛?过去的事,算了。很多时候他分不清怨和恨之间的区隔,也不愿回想那些,就如同他不愿去深究景承所谓的喜欢,究竟是把他放在什么位置,实际上心里早已经有了答案在那里。
他突然翻了个身,把自己蜷起来,两只手一起放下去攥景承的指尖,额头抵在景承肩上。
“在宫里这么些年……十四年了,我真的够了。我只想……能安安稳稳地过剩下的日子,把以前那些都丢掉……倘若还有人喜欢我,那就好好地……拿我当个人看待。我就只求这么一点点……可以吗?”
景承不响,他立刻知道自己这话说错了。
“傅嘉安,我简直不懂,你是怎么能在看过这么多惨状之后说出这种话的,那些是活生生的人!他们因我而死,你眼睛里只有自己那点苟且偷生的念头吗?”
嘉安的鼻子顿时就酸了,他逼着自己千万不要说出那句“奴才有罪”,可是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他的世界里从来学不到怎样不用乞求的声气低三下四地表达自己想要的,也不懂在墙外的世界里相爱的人是如何相处。他十分迷惘,只模糊地觉得喜欢不该是景承对他这样,可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他也说不出来。以前他们似乎有过很快乐的时候,可仔细想想,却又好像没有了。嘉安强忍着没有哭,他屏住呼吸,尽力不发出半点声响,他不想让景承再厌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