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今宵酒醒何处 - 松风楼遗事 - -阮白卿-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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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今宵酒醒何处

景承是冻醒的。初春的夜里一旦起风,是刺骨的寒冷从头顶一直贯穿到脚底下,一醒来就使人有种寂寥之感。天还没大亮,掀开帐子,一眼看见花梨木圆几上盖着牡丹刺绣的厚桌布,白瓷茶壶搁在一边,好像立刻能听见昨天晚上嘉安把茶壶摔得稀烂的声音。

这间客栈的格局,是堂屋挑高了建起来的二楼,推开门可以一望望到一楼去,常常十分吵闹,不得不听着人家结账牵马的吆喝。嘉安没在,他倒觉得十分异样,往常是他睡下以后嘉安才走,还没醒嘉安已经梳洗完过来了,绞好了热手巾把子候着他。

景承就着冷水擦了一把脸,三脚的胡桃木脸盆架不太稳当,磕嗒磕嗒撞着地。最近他总觉得迷惘,像“今宵酒醒何处”,被冷水一激才清醒过来,现在已经是他叔叔的天下,年号也改了,叫做“洪宣”。以前他嫌消息太多,六部九卿有无数杂事要他决断,出来以后,一切获知消息的渠道只有城门口的告示,反倒有种空落落的不真实。

上个月的告示说太傅辞了官告老还乡,这个月就追查起他儿子结党营私和收受贿赂的罪名来。有没有,总是有的,这朝廷里谁的手那么干净?小打小闹的数额他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不过在百姓看来,任何一个做官的倒了,都是皇上明断青天。现在没什么人记得了,以前还做端王的时候,太傅的儿子跟他争买一个头牌的初夜,还动了手,要说没有报复他是不信的,不过根上还是因为太傅是他的人。

这样想想,大赦倒也十分合理,不先把诏狱空出来,哪能装得下那么多前朝的官?杀人放火当然比不上腹诽天子来得严重。尤其在眼下,说到底是谋反,逼得侄子自戕才夺来的皇位,怎么粉饰都不够光彩。

不过这些现在都与他无关。现在他顶着一个陌生的名字。景承不喜欢那路引上的名字,念出来也不知是在说谁,宁可人家叫他“四爷”,至少他是真的兄弟里面行四。但嘉安从不这样叫,出宫以后他什么都不叫,要开口前总是拖长声音,扁着嘴轻轻地“嗯――”一下,仿佛迟疑着斟酌词句似的,接下去才缓缓地讲他想说的。

客堂里那一阵喧闹过了,他听见嘉安的声音在一楼OO@@,压得非常低,但一下就可以辨认出来。嘉安的喉咙细声细气,听上去就知道年纪轻,讲话又斯文,一点都不像个账房先生。但比起他来,嘉安更习惯这平民的世界,也喜欢,闹哄哄的,有无数龌龊和生命力共存着。

他走到廊上去,一低头就看见嘉安坐在楼下和人说话。一张黑不溜秋的八仙桌,待客的茶具还没摆出来,却有一只装热水的大铜铫子搁在旁边。左手边坐的是个女人,背对着他,刨花水新梳的发髻,油光光的,整整齐齐。他先还想着不认得,看见那根木簪子倒记起来了。

“姐姐,你们老太太要说什么,让她回头再寻我行不行?”嘉安朝门口望着,“四爷要起了,我还等着上去送热水。”

“就来了,先生再等等。”

等了会儿还是不来,两个人都坐得尴尬,嘉安伸手摸摸铜铫子看水冷了没有,她则是不时检查鬓角,生怕碎头发滑出来。“天亮了,”嘉安有些发急,“四爷醒了要喊人的。”

李老太太出来了,披着一件破了洞的灰布大袄,把手抄在袖管里,袖口因为太紧,半个手掌露在外头,一副要笑不笑的神气。

“小傅先生,打搅打搅,你看我这一大早上的。”她把手抽出来捂着嘴呵气,“昨天听见说你们明天就要往南边去,我心里头有个事,怎么也得跟你商量一下。”

嘉安道:“您说,我听着。”

“哎嘿嘿――”老太太又踌躇起来,皱巴巴的手搓着掌心。

“小傅先生娶亲了没有?还没有?咿!那可不行!

“你也总有二十多了――对吧,我看人一向准。你们走南闯北的做生意,身边没个女人怎么行?就拿昨天说,我光看见你小傅先生自己前前后后地张罗这个张罗那个,这可不行!就算一时半刻不娶亲,屋里总也得有个女人,给你烧饭端水,递递拿拿,夜里睡觉也踏实不是?

“人在这里,你也见了,模样品性都是好的,下地能干活,衣裳鞋面也做得,我打心眼儿里拿她当闺女。虽然不是姑娘,可我老太太跟你讲,姑娘真是不知情不知趣――咿!这话怎么就不能说……你害臊什么!你年轻不懂,等再过几年就两样了。是你还不晓得!

“小傅先生,你再好好想想,有什么顾虑?你看我这闺女,模样真俊俏。其实也不算姨娘,就当是讨丫头,也不要几金几银,你打根簪子,我们娘家人拿五两彩头,人你带了去。好不好……要不少点,打副银耳坠子。

“小傅先生……”

嘉安涨红了面颊,“老太太,我还是那话,我压根就没打过这个主意。”

“喔!你怕她走路不方便哪?这不是瘸,是冻疮烂啦,眼看着就要好了,到时候跟你到处跑着去收账放租子。你不信?脱了鞋给你瞧――哦,不要啦?悖没什么,谁家买姨娘不看看手脚……不过做小的呢,伺候好屋里的事是最要紧,男人外头的事,不管,管不了。”

见他仍旧不点头,李老太太一捉他的手腕,“四两银子五吊钱,真不能再少了。”

“银子我给你,别再提这事了行不行?卖儿鬻女不够,还卖起媳妇来了!”他气咻咻地站起来要走。李老太太一愣,登时笑起来。“咿!小傅先生发善心!小傅先生发善心――您说的是五两加根银簪子?”

“得了!”她一扭身,赶着回房去跟丈夫炫耀。现在就算从楼上也能听见有人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刨花水梳的发髻一动一动地颤抖。

嘉安不得不局促地坐下来,“姐姐别生气,我不是说你不好,”他从没见过女人在他面前哭,“你们老太太突然提这……我真是……我从没想过。帮你一把可不是为了这种龌龊心思,不然我们成什么人了?姐姐……”

其实她也许还要小两岁,但在宫里叫惯了,差不多年纪的都喊姐姐。

她哭得更伤心了。“还不如小傅先生真收了我。”

“这趁火打劫的事!”嘉安拍着桌子低声骂,“再说那又不是你亲娘,凭什么说发卖就发卖?”

她拿袖口抹眼泪,“我打小是他们家抱养的。”童养媳就像婆家的丫头。“家里男人都死光了,小的又张嘴等吃,实在是难。要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想出这么个法子。”

“就吃定了你一个女人养活他们全家?凭什么?”

她突然倾身靠近嘉安去拖他的手。“小傅先生是个好人,跟着你肯定不会错,我只恨没福分嫁到你这样的男人。否则我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自己往头上插自己的草标。”

嘉安慌忙抽回手,又去摸那铜铫子,这会儿水已经要冷了。他扭过脸不看她。“姐姐,你看错我了……谁跟着我,只会毁了她一辈子。老太太要钱,我给她就好,可是别的不成。”

但她完全没有听进去他说什么,仍是挣扎着。“下次我就保不齐碰上什么人了,小傅先生,帮帮忙。”

“姐姐,我确实……我没法带着你,我是身不由己的人,”嘉安垂下头去,“实在不行你就跑吧。”

“……那四爷……”

“四爷也不成!”嘉安陡然抬高一些声音叫起来了。景承在楼上吃了一惊,又暗暗发笑,眼下这出戏好看,也不知嘉安是怀着什么心思说出这话的。

新鲜的阳光从店铺门口斜进来了,古铜色的八仙桌泛着油亮。跑堂的路过,抱着一大木盆的干草,看也不看他们,径自穿到后院去喂马,几根黄澄澄的草掉在阳光里,那同样黄澄澄的刺目的阳光,紧接着有一阵风灌进来吹走了它。

嘉安站起来怔了一会儿,道:“姐姐,我真的劝你一句,你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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