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焚稿断痴情
景承在楼梯口等着他,脚步声上来了,很快看见嘉安拎着那只铜铫子。
“你给她出的什么主意?你昏了头了。”景承道。
嘉安这才看见他,脚下顿了顿才继续上楼,她已经不在那了。他躬身问了安,要把那壶已经冷了的水送回房里去,却听见景承嗤笑一声:“大清早在这里唱了好一出《虹霓关》。”
嘉安有些愠怒,他被那老太太拖着说些买姨娘给彩头的话,本来已经十分无地自容,更不料全被景承听去了,但脸上不敢露出不悦来,只淡淡地道:“我又哪里说错了呢。难不成真教她坐等着被婆家发卖,称斤按两地送到火坑里去。”
“让她跑,她靠什么谋生?昨天那样你不是没看见,一个女人,沿街卖唱尚且要夹些淫词艳曲,你怂恿得轻松,倘若她真没活路,投身到花街柳巷去,你拿什么抵这份罪孽?”
嘉安指着楼下,压低了声音恨道:“现在她们和卖身有什么分别?鸨儿尚且要按着次数算银子,她老太太倒好,一根簪子就能买断的生意。”
他说话分毫不让,景承暗暗吃了一惊,立刻也生起气来,冷笑道:“花街柳巷的事,轮得到你装懂?你这样为她打算,怎么不老老实实地承认自己是个不能人道的太监,不然她还在那里惦记着你呢――”
景承掐起喉咙学她,“‘我没福分嫁到小傅先生这样的男人’。”
嘉安浑身一抖,怨愤地看着他,眼圈立刻憋不住红了,颤声道:“我做错什么了,至于拿这个出来羞辱我……再者,人家为什么一定要沦落到那种地方?就算她沿街乞讨,给人家做老妈子,也是清清白白养活自己,实在活不下去,剪了头发当姑子去,哪里没有一条活路呢?”
“这也能算条活路?”
“算!怎么不算?”嘉安恨道,“总比任人作践好些。”
景承点点头,“好啊,既然这样有骨气,你现在就去把她带出来,你去问问她肯不肯走你给她的活路?她不肯,你就真收了她当姨娘吧――安安稳稳,你不正是想要这个么?”
“做什么非要怄我……这事我一个字都没有应过,怎么就罪无可赦了?我身上的事您有哪件不晓得,干嘛又说到姨娘上去……”嘉安哽咽起来了,“即便我真是奴才坯子贱骨头,也不必就要扒光了游街,教人家看我到底贱在何处。”
“……你究竟在想什么?”景承叹了口气,走到他跟前拉他的手,“行了,奇不奇怪,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吵这一架。”
嘉安抽回手,向后退了两步躲开他,“我不过多说了两句,哪里敢吵,我算什么呢?”
景承皱着眉道:“你还不够?我看是这两年太纵容你了。”
“是,我原也不配跟您聊这些,所以多说了两句便是纵容。我有什么不明白呢?一个没根的东西,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才爬了主子的床,伺候得好了便喜欢几日,回话也只能顺着上头的意思,多说一句多做一点都是逾越……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我心里想的是什么,您有过哪怕一点点兴趣知道吗!”
眼泪扑簌簌流下来,有许多事回到他心里,似乎是到这一刻他才终于确信了,景承丝毫不曾以他想要的方式爱过他,而他也没有甩脱那些锁链。想的做的总是心口不一,他是怎样仰望着景承,景承便是怎样地看低他。挣扎了这么些年,他们之间仍然有着那样深的沟壑,他等不到了。是假的,他早就知道是假的,根本不是到这一刻才发觉,这么些年了,只有他自己在麻痹自己,一场镜花水月。
景承扬手打了他一巴掌,嘉安往后栽歪半步,仰翻在楼梯上滚了下去。铜铫子磕着台阶,凉水泼了他一头一身,然后才叮叮哐哐地一阵巨响,摔在地板上滴溜溜转了几个圈。嘉安叫也没有叫一声,幸而那转角有一排栏杆挡住了他。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只觉得浑身火烧火燎地疼着,舌尖上漫开一些腥甜,唇上是湿的。他蜷缩在地上,耳鼓里嗡嗡地啸叫,是过了好半天才听见有人叫他名字,“……嘉安……嘉安!”渐渐又辨认出景承抱着他,掌心在他背上慌慌张张地揉着,“好了好了……没事了……你身上怎么样?不要再闹了,听听你满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
他推开景承,拧着身子去攀住栏杆,分不清身上究竟是哪里在疼,好像每根骨头都裂成了七八块扎在五脏六腑里,把他捅得血肉模糊。他挣扎了半天才摇晃着站直了身子,抬眼看看景承,泪水忽然就泉涌似的淌下来。
“所以我真的就只是个玩意儿……对么?”他哭着问景承,“一个挺会伺候人的玩意儿?”
他在心里替对方回答了无数次“不是的”,可那句话景承始终没有说出来。
景承嘶哑着喉咙低声反问:“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回头看看只是一文不值,对么?”
嘉安无法回答他。痛苦是痛苦,毕竟还有许多温存……哪怕是施舍一样给他的温存。他没法不贪恋那些东西,在他心脏上轻抚过的景承的多情。有一点点都需要珍惜,说到底,他们这种人……像他这样,从任何别处都得不到温柔的一个人。可他想要的远不止这些。
“也许就是我不配被你喜欢。从最一开始就不对等的关系……你永远不可能认真喜欢我的。可是,我不是非要依附着谁才能活下去……我是想长长久久地跟你一起,但并不等于我得一辈子做你的一件东西。
“你说过喜欢我,可我问过这句话么――你是拿我当什么来喜欢的呢?我自己知道……我一问,就会连这句喜欢的话也没有了。可我不想在你心里只是个玩意儿。你喜欢我服侍得周到,喜欢我事事顺从,可我想要你把我看作……”
看作什么?嘉安噎住了。情人?夫妻?可以互相交心的人?景承这一生,又和谁真的交过心。他改了口,轻声道:“我不想你看低我,我想要……活得再有尊严一些。”
眼泪流下来冲淡了血痕,那殷红的水渍却蜿蜒得更长了。
“但是,你没办法这样,对不对?”
他抽泣着,拉住了景承的袖口,闭上眼,把额头抵着景承的肩窝。“……我十四岁那年偷偷喜欢你的时候,觉得那就是我这辈子能遇上的最好的事……我是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的呢?”
景承只是抱着他,来来回回地抚着他的脊背,“嗳,你不要哭……别说了,现在说这个。”
“是我错了……我不该对你有任何奢求。”嘉安泣不成声,他的胸膛里鼓动起狂躁的心跳,绞拧着无数的酸涩,仿佛一辈子的苦难全都汇聚在这句话上,让他耗尽了所有的勇气。
“求求你放我走吧!”
脊背上的双手停住了,景承缓缓离开他的身体,轻声问:“你说什么?”
“你说过的……我自由了,对不对……”
嘉安仰起脸望着他,屈膝跪了下去。
“奴才……最后一次……求主子恩典。”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埋下头,把额心抵在交叠的手背上。他曾无数次这样跪过景承,当然也跪过许许多多的人,从今以后他不想再对任何人这样了。
没有回音。沉寂良久,他听到头顶楼梯的吱哑声,景承已经不在那里了。嘉安还保持着这卑屈的姿态,无声地抽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