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独在异乡为异客 - 松风楼遗事 - -阮白卿-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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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独在异乡为异客

尽管打仗的时候饿殍遍野,年号一改,各处立刻又是一副昌盛气象。这片土地上百姓的忍耐程度实在非常使人叹服。种地的人总归靠庄稼吃饭,只要有口气在,不管谁坐皇位都得下田,但连烟花之地也如常热闹,就不得不教人心生厌恶。尤其战后很多人丢了营生,不得不卖儿鬻女,反倒使得这一行当更加地繁荣,江南几个地方不外如是,仿佛谋反逼宫那些事从来没发生过。

嘉安是出宫后的第三年才回到苏州,多少怀着近乡情怯的担忧,但真回来了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异样。离开景承后,他先在徽州的乡下躲了一年多,皖南山限壤隔,所以“镇乱”时很多人逃难到这里,外乡人不会显得太扎眼。当然,现在不叫“镇乱”了,换过年号之后,普通百姓的认知是很容易改写的。

他平常替人写写书信和诉状赚钱。能通文墨在宫里固然已经十分稀奇,无论如何没想到出来了要靠笔谋生。他从进了崇德宫后才真正攒下点积蓄,其实拿到外头已经是很丰厚的一笔身家,但世道不好,不敢坐吃山空。从苦日子里出来的人,对于过河钱总是有近乎焦虑的执着。

他住在一个姓宋的蹩脚郎中家里,每月给人家一吊钱,算是赁房子与吃喝。以前他们也有一个代笔先生,刚打仗的时候就全家跑到安庆去了,所以代笔的活计竟然十分忙碌。可以想象这一带的人这么久以来都是活在无字的世界里。

宋家的男丁被征缫郏现在是只有夫妻两人带着女儿,嘉安就住原来他儿子那间屋子。宋姑娘元珏生着一张标准的圆脸,宽额头,脸色是他们这村子刷墙的白泥浆里再添点稻谷黄,鼻翅两边有几颗雀斑,永远带着未过门即守寡的愁苦,把小村落少女的羞愤和担忧一一写在脸上。按普通意义上来说,倘若她笑起来,算得上相貌姣好,且是旺夫相。

元珏不太同他说话,多数时候呆在阁楼上替她母亲打络子贴补家用,偶尔堂屋里遇见了,点个头,立刻皱着眉折返回去。郎中每天四处行医,刚巧有一天他丈人家亲戚的小孩子发烧出红疹,元珏母亲也跟着去探病。嘉安坐在堂屋里替人写一封信,预备写好了给人家送上门去,徽州那种白墙黑瓦的房子,往往在堂屋外面做成一个半开放式的天井,便于光线进来。他把桌椅搬去堂屋门口坐着,好让阳光照到纸上。

元珏拿着两封信下楼了,阁楼的楼梯间黑咕隆咚,又格外狭窄陡峭,必须紧紧扶着墙壁,拎起裙角,免得看不见台阶踏空了滚下去,她是缠过的脚,站不稳。她立在门槛外边,远远地把信递过来,其中一封纸上浸了两滴菜油,已经晕成相当大而浅的痕迹,信纸摸在手里也发软、发毛,可以想象至少一段日子以前有人在饭桌上反复研读过这信的内容。

元珏开口道:“我不识字,你替我读一读。”她的嗓音是低沉的沙哑声。

嘉安迅速地把信看了一遍,立刻知道是她的婆家提出退婚,其实在她的情况,退婚是件好事,实在不必为一个没有事实上成过亲的丈夫守活寡,但乡下人讲起来是克夫被休,名声上十分难听。他尽量委婉地把她婆家的意思转述给她,元珏面无表情,突然打断了他,从他手里抽出另一封,“那这里写的什么?”

他展开信纸,发觉是她名义上的丈夫寄回来的绝命书,字迹潦草,显然是军营里的代笔先生捉刀,多半是赶时间交差,或者是见惯了别人在几张纸上彼此折磨而无动于衷。一对男女之间的生死诀别,却是隔着两个毫不相关的人,不禁令他唏嘘。

他缓缓读“吾妻爱鉴如晤……”忽然听见她哭起来。元珏捂着脸,那样一张圆润的脸竟然整个地给盖住了,只看得见两只白花花的银耳坠子在阳光里一挫一挫。嘉安慌忙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

“嗳,你不要哭――”

万一给人看见了,还以为是他欺侮房东的女儿,哪怕他压根就不能够,但这事不可能说得清。

那天元珏倒是很快就止住眼泪,回她的阁楼上去了,纵然嘉安十分好奇,为什么这样久之前的两封信,仿佛她是头一次看见,但到底没有开口问。后来再碰见她,她还是那副冷漠的态度,爱搭不理,就更加不便于打探人家的私事,说到底她是未嫁的闺女。

入秋之后嘉安病了一场,他十几年没回过南边,对于这种阴冷潮湿的季节交替非常不适应,郎中很热心地给他熬药,教他喝了睡着发汗,并且不忘告诉他药钱需要额外加在那一吊钱以外。那一天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嘉安躺在洗褪了色的棉布帐子里,借着阴暗的天光,那蓝底白花的图案有一种萧杀之感,可以觉得簌簌的冷风从缝隙中吹进来,手脚是冰凉的,脸颊却烧得滚烫。在落雨声中房间渐渐黑下去,昏昏沉沉地分不清什么时辰,也许是晚上。

他实在懒怠爬起来点蜡烛,在黑暗中,隐约听见那旧的楼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大概木头年头久了,受潮之后格外鼓胀。但他随即感觉到一只年轻的手抚上了他的额头,然后从脸颊滑到嘴角,在他已经干涸的唇瓣上摩挲。

嘉安没有睁眼,他的心脏剧烈地鼓动着,除了景承之外没有人这样碰过他。她只坐了不到半盏茶时候,她一走嘉安就决定,自己也必须走了。

好在哪里都需要代笔这行当,他辗转了几个地方,倒是一致受到欢迎,人家乐于收留他久居,当然也是他手头比较宽裕的原因。渐渐地嘉安意识到,他其实是一个很理想的托付终身的对象。他过去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尤其在皇上面前,卑微到连喘气声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实际上似乎并没有那么不堪。邻里的嫂子们给他保媒拉纤,往往讲他模样生得好,能写会算,性子又温和,固然年岁大了,但是可以打保票从未婚配过的。

在市井的世界里,一桩婚事只需要知道这些就足够了,两个陌生男女就可以被拴在一起,以夫妻的名义行房、过一辈子。爱不爱的,根本不在任何人的考虑范围内。他不禁对过去怀疑起来。从十几岁上开始拚死拚活地憧憬一个人,而且他们中间本来有那样巨大的沟壑,究竟怎么就成了真的?

一有人提婚事,他就没法再久留了,倒是非常实际地感受到了战乱是多么消耗男丁。现在他十分畏惧和人产生过于深入的关系。景承教会他最有用的的一件事,就是绝不能再把自己那么丝丝缕缕地全摊开了给人看,越是毫无保留,只能越叫人轻贱,宁可把自己封闭起来,当个孤魂野鬼。

大约那种漂泊无依的孤寂感实在令人痛苦,嘉安决定回苏州看看。前两年没有回,是想着也许偷天换日的事情败露了,倘若要追查他,是一定从老家开始找起的。但现在已经是洪宣三年,他和景承散了那么久,即便真拿他去严刑拷问,他也说不出景承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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