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近乡情更怯 - 松风楼遗事 - -阮白卿-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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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近乡情更怯

他是这一年秋天的时候,雇了马车,从运河的渡口直接带他到乡下去。老家那片村庄,在记忆里种着贫瘠的稻米和苞谷,菜总是青江菜,那东西最好养活。打过谷子后,光秃的田埂上只留下一垛垛的秸秆,捆成束,堆成“仓”字,预备着冬天烧来取暖。

但其实烧火最旺的是苞谷芯,从窄路上走过去,几乎每户人家都有个人在院子里剥苞谷粒,就坐在那零零碎碎的金色的狼藉中间,剩下发白的芯子,扬手一甩甩到围墙根下头。仿佛一切都还是原来那样,只是眼前的世界整个地变得更旧了。路依旧是不能称之为路,前一天下过雨,积水的坑洼一眼望过去没有尽头,脚边随时会出现一个黑色的污水泡,漂着枯稻草和虫尸。嘉安拎起衣角,从那泥泞里踮着脚过去,内心对自己这样的举动却是有一种鄙夷。

一条极瘦的土狗摇着尾巴跑到他前面去。

有一个卖吃食的担子,盖着红的苫布,一颤一颤地从巷子口迎着走来。“卖什么?”嘉安问。

“三丁包子,桂花赤豆粥。”

少年把挑子卸下来,露出一只经年累月被炉火烤得焦黑的坛子,粥还是烫的,大概刚开张,一把晒干的桂花搅在里头,泡得软塌塌的。一只裂纹的浅底粗瓷碗递过来,嘉安打量他最多不过十四五岁,这么老练,这生意可会是他自己的?

他站在一户人家门前啜那碗粥,少年揣着手等碗,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气,隔一会眼睛就要瞟进碗里,看他是不是喝完了。嘉安给他看得发窘,特地多拿两个铜板放在苫布上。

“多了。”少年简短地拒绝。

但还好给他等来另一桩买卖,那家的小孩子看见他们,跑回去高声叫着要吃包子,他父亲果断低沉地回绝了他,立刻从屋里传来尖利的嚎哭声。过了片刻,他爷爷匆匆走出来,掌心掂着几枚大钱,一边走一边低头数,手里攥着一块笼屉上的粗麻布。看见嘉安,问他,“哪里人?”

“徽州的来探亲,”他随口扯个谎,“赵老太太家怎么走?”其实他对于这里已经是完全地陌生,只恍惚记得他们隔壁的那户人家姓赵。

“你们不常来往吧?赵老太太前年死掉了。”

“就是说呀,那是我姨母的表舅妈。他们家可还住这儿?算起来他们当家的是我三表叔。”嘉安飞快地编了一套无法查证的亲戚关系,笑着说道。

“你走反啦,伊家在顶东头,顺着这条路往那边去,左拐有两间瓦房,再过去一点就是。”

说话时那卖吃食的少年已经收拾好挑子,把笼屉布包着的包子递过来。嘉安连忙摸了一把铜板塞给他,“快走罢,耽搁你生意。”

老头嘿嘿笑着,“偏了你的东西咯,乡里乡亲的。”

这便拉近了关系,嘉安顺势问他讨口水喝。农家是很少来陌生人的,特别是他现在已经完全不像一个乡下人,只脸色就不像。尽管对方生疑,但在铜板的面子上还是跟他聊起来。他先跟着慨叹了一会赵老太太的喜丧,又问,他们隔壁的是姓傅?对呃对呃,你等等看见两间瓦房,就是傅家,他们阔。怎么个阔法?盖得起瓦房就是阔咯,立春时候还新添了儿子。嘉安怔了怔,他们老太太还在?早没啦,死掉好些年了,现在他们老大当家。老爷子呢?

显然赵家的人平时也常在背后讲邻居的坏话,那老头自动地将嘉安看成同一边的,露出一副神秘的神气。“还别说,老东西真挺有骨气,前头病得那样厉害,听说两条腿瘦得只剩这么一丢丢细。”他伸出一根小指头来晃着,“他跟人商议,说不愿意给儿子当拖累。人家劝他们,老爷子好不了啦,反正已经一辈子享福,你们成全他,就当尽孝。后来谁知道怎么弄的,总归两个儿子都得有份,弄了一辆板车拉进山里,就没回来了。”

嘉安意外地并不觉得怎样难过。那时候卖他进宫,完全是他父亲的决定,作为母亲是不容置喙的,他只记得他母亲曾经抱着他流过许多眼泪,除此之外也就没了。仅有的一点怅惘,是因为父亲对他两个哥哥可以牺牲到那种地步,但对他却视同牲口一样发卖,扔他去火坑里,他到今天也不能明白自己究竟做错过什么。

“我听说他们家有人在宫里做事,怎么沦落到病也治不起?”

“这怎么叫沦落?”这个年纪的人一拧起眉头来,那灰白的眉毛就显得异常地长,眉骨上肉唧唧地隆起来,“属他们家最阔了好吧,那两间瓦房都是他们兄弟进宫以后盖起来的,你再看看我们住的――他们有钱着呢。不过他们从来也不提家里出了个太监。”老头狡黠地笑了,“叫人家怎么开这个口哟!”

嘉安也笑起来,带着点凄凉的神色。

他站在那间院子外边,已经完全看不出小时候的痕迹了。人家说他们阔,其实也不过是盖了十来年的旧瓦房,使睡觉和烧火的地方能够分开成两处,从没有上过漆的墙壁和院子里晒的衣裳看,仍然是穷。

有一个非常小的男孩子,头发剃得只剩半寸,留着头顶圆圆的一片,打起冲天辫,用一根旧荷包上拆下来的红绳扎着,摇摇晃晃地从院子里往外走。他姐姐从后面一阵风似的跑来叫道:“让你再乱跑!外头有狗把你叼走!”那四五岁的女孩子几乎撞到嘉安身上,但敏捷地一扭身,也不看他,只从破了洞的袖管里伸出一双脏兮兮的小手,插到她弟弟腋窝里,把那男孩子艰难地拎起来回去了。他猜测他们家里添的丁大概就是这个。其实那男孩总有一岁多了,但嘉安对于什么年纪的小孩子该是什么样,简直是一点认识都没有。

嘉安踌躇着该不该进门,明明走到这里了,但这一步却是比之前所有的路途都要遥远。算一算,十七年了。

这时候一个女人出来打水,拎着两只木桶,挑子上的铁钩磕着厚竹板,“豁啷、豁啷”地一路走过去。她经过他之后,嘉安才发觉她背上还有个襁褓,用那种最常见的蓝底白花的棉被包成一卷,开口的地方露出一只毛茸茸的黑脑袋。嘉安陡然生出些敬意,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她也许有三十多岁,但乡下女人的年纪往往看着比实际大很多,而且一双畸形的脚可以走得那样快,是缠过又放的半大脚,他只看见一个灰色棉布夹袄裙的背影,一拐一拐地伏在井口。因为不便弯腰,她把襁褓解下来,把那孩子就放在井沿上,自己再把水桶送下去。襁褓觉出异样,抗议似的扭起来,嘉安差点惊叫出声。那女人屈着一条腿蹬在井沿上用力拽那根麻绳,这时便空出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把那孩子往边上推了推,顺势把鬓发掖到耳朵后面,嘉安又十分担心那孩子滚到地上去。女人打了水,仍旧把孩子背到背上,用一根非常宽的扁担勾起两个桶,泼泼洒洒地走回来。

女人看了他一眼,嘉安连忙扭过脸,匆匆拐进前面的巷子里。

?作者有话说:

景承会下线一段时间,从我嘉安小天使的视角独美一阵子。是“虽然没有蒸煮的对手戏,但写手本人非常喜欢的npc加戏环节”,俗称“市井百态”or“群像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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