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辗转难眠 - 松风楼遗事 - -阮白卿-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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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辗转难眠

他们家里只有两间房,家兴叫桂枝拿铺盖给他睡在堂屋里,把一些雨伞扫帚之类的杂物归拢到一个墙角去。玉琴在灶上洗锅,桂枝就自己去拖那张桌子,桌腿碾着地上的碎砂粒,声音在黑夜里十分刺耳。嘉安道:“小孩子睡得早,别把他吵醒了。”一面已经大步走去把桌子搬起来了。桂枝十分感激似的朝他笑了笑,说:“叔叔别嫌简陋,老爷子老太太还在时,也是睡这堂屋。家丰他们成亲分房以后,他们就搬出来了,今天只好委屈叔叔打个地铺。”

为了儿子成亲,老人把屋子让出来,自己睡堂屋乃至柴房,在他们那里并不稀奇,但真发生在自己家里还是感到非常惊诧,转念想想,大概也是因为实在没办法。做父母的人真要牺牲起来,是什么荒唐的事都愿意做的。

他问起他母亲临终前的光景。其实他想不起来他母亲的样子了,只模糊地记得她永远忙得团团转。有一个画面,大约是他七八岁时的冬天,晨光熹微,忘了为什么醒得特别早,还带点困意,哆哆嗦嗦地走在院子里,可以看见发白的月牙在荒芜的旷野上慢慢淡下去。在炊烟中,鸡鸣声从村落的尽头次第传开,他母亲蹲在一口大锅前面,扭过来递给他一碗冒着热气的面糊,上头飘着几粒青江菜的碎梗。她笑起来。他记事以来很少见到她笑。

他母亲过身的时候是他在宫里的最后一年,桂枝也是那时才头一回听她正式地提起她丈夫有这样一个弟弟。他母亲害胃疼,到后来已经完全吃不进东西了,整个人变成一个干瘪的老太太,骨头上挂着一层褶皱的皮,但双手却日渐圆润丰盈起来,按下去一个深坑。老太太每天在夜里“唉哟唉哟”地呻吟,拉着她丈夫问,我要死了,安安怎么还不回来看我?你们到底给他递了消息没有?我不信他们连人都不做,再怎样给人使唤也是爹生娘养的,老子娘死了不叫奔丧,有这个道理?

嘉安垂头不响。在宫里熬得越久,对于她的怨忿就越深,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只能够依靠她,可她没有救他,对父亲,因为本就知道指望不上,倒还没有那样恨。

月光照着墙上那张“莲生贵子”的年画,屋顶是灰蒙蒙的瓦片,可以猜想在这静谧的黑夜里,一定有老鼠从房梁上叽哩咕噜地跑过去,睡在这方墙壁下,他觉得十分陌生,好像他从来都没在这里生活过似的。假如当初没进宫呢?大概和他两个哥哥一样,到了年纪,想方设法成个亲,再想方设法生一堆孩子。不会像现在,互相看着都觉得对方可恶。

夜里嘉安听见小孩子哭,桂枝醒了,问:“你是不是饿啦?”又道:“不要哭,等等姆妈。”小孩子用不耐烦的嚎哭回答她,但突然停下来,抽抽噎噎地哼唧了两声,是桂枝在喂他。嘉安才要再睡,那孩子忽然又哭了,隔着门听见桂枝低声哄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安静了不到片刻,不知为什么又撕心裂肺地啼鸣起来。他默默替她提着一口气。

过了会儿,桂枝把孩子抱到堂屋,嘴里含混地哼着一支曲子。嘉安坐起来,她抱歉地笑了一下,“房里热,他睡不着。”等哭声低了,她才又说道:“小孩子就是这样,我们盖厚被子还手脚冰凉,他身上像个火炉似的,一头汗,不舒服就要哭。”

嘉安微笑道:“是这样?我倒不是很懂。”

桂枝慌起来,“我不是那个意思,叔叔千万别多心。”她不自然地跺了跺脚,向他一欠身,嘉安也慌起来,忙道:“我也没有那个意思……”

他是和衣睡着,桂枝问:“地上寒气重不重?我再去拿条褥子吧?”嘉安道:“今天晚上不是很凉。”桂枝道:“早知道叔叔来家,就做新的被褥了。”嘉安道:“来了生人住在家里,总是多有不便,况且我这样也睡惯了。”

在黑暗里他看见她追问的神情,又说:“因为,要值夜,有时候在地上囫囵一躺就睡了――也不是每天都这样……轮着班的……其实还好。”他声音愈发低下去,下意识里总觉得同别人说这些事很难为情。桂枝犹豫了一下,说:“叔叔在宫里受了不少苦。”嘉安说:“都是从前的事了。”桂枝笑道:“对哦,我听说里头的人是出不来的,能放你回家这一趟,那些贵人一定很喜欢你。”

他知道她是打心眼里希望他过得好一点,从一个怜悯的视角上。

桂枝道:“我嫁给家兴七年了,这才得了头一个孩子。”她只说了这一句,嘉安立刻就明白他哥哥那种颐指气使的态度是从何而来。她沉默了一会,忽然问:“叔叔要不要抱抱小侄儿?”嘉安连忙把手臂圈起来,让她把襁褓放在上面,避免向她怀里伸手。那孩子已经昏昏欲睡,突然换了人,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气,扁着嘴要哭,嘉安连忙将他抱紧了些,“哦哦”地轻声哄着。

他对这小东西有些惧怕,仿佛那是一只虎狼之类的幼兽,尽管小,却随时可以爆发出惊人的力气,另一方面又觉得它实在是柔弱易坏。倘若从第三个人的眼光看,这画面一定十分滑稽,然而桂枝想到他这辈子不可能有自己的小孩子了,却感到无限的同情。嘉安自己倒不觉得,但他这时听见家兴那间屋门微妙地咯吱一响。他把小孩子还给桂枝,用目光送她回到房间去。

他很快就听见家兴和桂枝压低喉咙吵架的声音。家兴指摘她不检点,半夜里跑到别的男人面前去。桂枝反问他:“儿子热了一头汗你看不见?再说外头那个是你亲弟弟。”

家兴冷笑道:“亲弟弟怎么样?”

桂枝气得声音发颤,“他是个太监,他能怎么样?”

家兴道:“你别以为说他两句我就看不出你的心思了。整个家里也就是你兴兴头头的献殷勤,是不是看他年轻,又穿得体面?我话摆在这里,再怎么体面也已经不中用了,说出去丢我的脸!”

桂枝无端一股火起,怒道:“没有他,你们全家都要饿死,连你住的用的穿的盖的都是他的钱,你好意思说这个话?”

嘉安听见他哥哥一个嘴巴子甩过去,“人家做得他做不得?世道就是这样,他有多金贵?用他两个钱不应该?他要真有孝心,还用得着我求爷爷告奶奶,借钱给老子娘送终?人家说长兄如父,我还没问他要三节上礼呢!”

在耳鼓涌起的血潮里,嘉安听见桂枝微弱的啜泣声。也许家兴是故意让他听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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