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一去心知更不归 - 松风楼遗事 - -阮白卿-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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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一去心知更不归

第二天早上桂枝起来烧饭,堂屋里已经收拾好了,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她一路寻到灶台间才看见嘉安,灶上烧着一大锅热水,嘉安坐在炉膛口一张矮杌子上,蹙着眉往那黄澄澄的火里添柴,脸颊被喷得红彤彤的,笑道:“大嫂这样早。”

昨夜她丈夫对她动手,堂屋里一定听见了,现在四目相对,莫名就令她感到百爪挠心的尴尬,不愿意让这个小叔子知道她日子过得那么糟。桂枝装作若无其事,也笑道:“怎么好劳动叔叔。”嘉安说:“不要紧,我一向也睡得不多。”

玉琴也来了。他们家的女人,一醒了就是往厨房里跑,这倒和他母亲很像。他们早上吃荠菜生煎馒头、小馄饨,把肉馅调得稀稀的,用勺柄蘸了在面皮上一抹,连看也不看,飞快地攥一把,往锅里一丢。嘉安道:“二嫂这门手艺真好,假如有时间,我向你学学,出去开个馆子掌勺。”

玉琴昨天没跟他讲过话,看着他其实不觉得是亲戚,只觉得是另个世界的人,这时便低头笑笑,没有作声。等水滚出锅,嘉安先去堂屋里摆碗筷,留下妯娌两个。玉琴忽然道:“他们这三弟弟蛮有趣的。”

桂枝先不答言,却同她互相望了一望,说:“斯斯文文的哦?”两个人都笑起来。

因为两个哥哥还没起床,嘉安摆了桌子,自己走去院里闲逛。从他站的地方,可以看见另一个没有发生的他自己――斜靠在鸡栏旁边的扁担,预备着浇菜地的粪桶,角落里晒的尿布和男人衣裤。在宫里,他对这农夫农妇的生活有无数美化过的憧憬,现在他发现那不过是因为距离。

玉琴来喊他吃饭,家兴和家丰已经坐下了,一家大小挤成一圈。玉琴的大儿子今天也出来了,一手抓着一个生煎馒头,在堂屋里绕弯,汤汁沥沥拉拉滴在指缝里,经过他妹妹身边,“吼”地叫着,往她背后一拍。那小女孩子腾地站起来跺脚,立刻就要去追着他打,被家丰按住了,“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谁教的你这么野?”

嘉安一进来就看见他们吵,走来笑道:“你们怎么不动筷子?”家丰故意地道:“贵客不上桌,我们哪能开饭?”经过这一夜,家丰忽然转过弯来了,这个弟弟虽然说出去难听,却是个有些得宠的太监,因为得宠,所以一定阔绰。夜里反复回想,幸好言语间并没有得罪他。嘉安也就笑笑说:“我在外头看野猫打架呢,是我不对。”

桂枝向身边问:“等下你吃了饭还出去?”家兴含混地应了一声。桂枝道:“早些回来。谷子打了要晒,最近雨水多,不要堆在那里沤烂了。”她语气十分冷淡,家兴却嘿嘿笑了,“我昨天下午赢了十几枚大钱,攒攒到过年帮你打根簪子。”桂枝瞥他一眼,轻声道:“就只管嘴上花头。”家兴才要争辩,正巧屋里小孩子闹起来,桂枝放下筷子便进去了。

那边家丰说:“小囝这个年纪是烦,大了好一些。”家兴随口道:“是吧,你们这个现在省心了。”一面把嘴往玉琴身上一努。玉琴因为抱小儿子坐在腿上,怕他抓碗碟来摔,所以把椅子离饭桌拖开一段距离,侧身坐着,吃馄饨的时候抻着腰,探出脖子去接。那小孩子仰头盯住她的勺子,以为会落到自己嘴里,但竟没有,立刻哼哼唧唧地扭起来。

嘉安捧着碗抿了口汤,无意义地微笑,感到自己离他们非常遥远,仿佛面前这些人才是一大家子,他只是个格格不入的陌生人。而且他也不能一直留在这。一共只有两间房,不见得叫一个成不了家的小叔子天天住在堂屋里,外人知道了难免指指点点,给他们添麻烦,再者,何必在他们面前受那些夹枪带棒的窝囊气。

倒是家丰这会儿想起来关心他在宫里的事,从吃住开始,事无巨细,大有要他把每个时辰掰成八块详谈的态势,令嘉安十分窘迫。

“不过是给人作践,作践惯了也就惯了,还一定要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吗?”

家丰嘿嘿地笑,“这不是我们没见识么,皇宫那般地方,也只好请你替我们瞧着。”

嘉安冷声道:“有什么好瞧?你弟弟一辈子见不得天日,供人役使罢了。”

尽管如此,得知嘉安伺候的是皇上,全家竟骤然得了意外之喜,讲话也高声起来。玉琴一直拉扯着三个孩子吃饭,这时歪着头问:“皇上长什么样子?”嘉安才要开口,突然发觉他在心里描摹的是景承的面孔。但他还是微笑着说,皇上是宫里顶好看的一个人,他才情好,待人又温和,对他尤其宽容,从来没有打骂过他,甚至愿意开恩放他回来看一看。

玉琴手忙脚乱地照顾小孩子,一直没有听他们说话,这时忽然问:“皇上这样好,叔叔也还是觉得被他作践么?”

嘉安猛地语塞,不知道怎样才能叫她明白,就算一个景承那样的人,因为生在帝王家,也会理所当然地视宫人为草芥。而另一面,分开这么久,过去景承伤害过他的那些事渐渐就淡化了,似乎当初并没有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或许他再坚持一下,是能看见希望的。然而过去了,日子总是得往前走,没有回头的道理。

家兴讪讪地笑道:“你进宫头些年,还捎过几次钱回来,可后来就没了。”嘉安怔了一下,低声道:“我从没收着过你们的回信,还以为家里出了变故。”家兴“啧啧”两声,“我们都不识字,哪里去找人回信给你。家里的人丁是一年比一年多了,老的没了还有小的。虽说你在外头,到底打断骨头连着筋,当年也是咱们从牙缝里抠出的大子儿,好歹才供养出你这么个人,当差当到皇上跟前去了。往后你有衣锦还乡的一天,埋的不还是傅家的祖坟?”

他一时无言以对,家丰笑起来道:“你不记得小时候了?爹娘哪里有空看顾你,吃喝拉撒,还不是我们做哥哥的带着。”

嘉安笑了笑,没有吭声。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是大的带小的,粥里多搁一碗水的事。孩子尽管多生一些,野草似的丢给哥哥姐姐,总归能拉扯出两三个壮劳力。也许正因为这样,在他的记忆里很少有父亲这个人。自从断了腿,他永远歪在炕上吃旱烟,在黑灯瞎火里制造出无数的灰雾。但他在炕上把这一大家子安排得井井有条――换亲、娶媳妇、有了孙子,就连最没用的那个也换回了两间瓦房。他养下来的是能耕地的牛,是能拉磨盘的骡子、洗衣裳的棒槌、带孩子的奶妈、六两银子,唯独不是个孩子。

家兴吃完,撂下筷子就走了。桂枝用一条染了小黄花的长布做成一个襁褓,背着孩子,带嘉安去看他母亲。她埋在山脚下一片荒地里。嘉安木然地烧纸、磕头,转身就走,并没有什么倾吐的欲望。他初入宫的时候总想着,倘若还能见到他母亲,一定要把那些苦难和怨恨全说给她听。

回来又坐了会儿,嘉安就准备启程。他拿了两封银子给桂枝和玉琴,反复叮嘱她们是当家的钱,千万不要拿给她们男人去赌,并要求她们发誓才作数。他站在堂屋门口等桂枝寻马车,玉琴远远地立在那“莲生贵子”的年画下,问:“叔叔过两年还再来家吗?”

嘉安回头看了她一眼,只觉得那壮硕的白面娃娃骑在她头顶,压死了她。他低声道:“我不会再回来了。”

桂枝找的马车,是他们村子里一家种橘子的,赶在雨季前摘了果子,预备运进城去卖,愿意捎嘉安去渡口。这天的天气非常好,阳光毫无遮盖地洒在金黄的橘子上,一个个可爱饱满的小圆球,使人有种暖融融的快意。皮骨嶙峋的老马拖着他们雀跃在乡野的尘土路上,车辕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嘉安坐在一堆果子中间,感到巨大的孤独和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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