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爱换不来爱 - 松风楼遗事 - -阮白卿-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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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爱换不来爱

江南的冬天,雨水淅淅沥沥下个没完,直到夜里才停。炭火是从早到晚不间断地烧着,睡在床榻上的人像蛰伏的蛇,昏昏沉沉,浑身冰凉,棉被底下缩成一堆。偏那棉花又十分厚重,压在身上使人胸闷气短。

周妈晌午来送过一次点心,饭菜也是几只盖碗扣着,装在一只三层的漆木食盒里,嘱嘉安趁热吃,免得胃疼。他跟景承心照不宣,默认是不能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吃饭了,不如压根别见。食盒盖子上一个大大的福字,带土气的喜悦。频频看到这福字,才意识到还有一个多月就年关将至,出宫以后他一向不大爱凑这热闹,爆竹火光里看见别人一大家子的面孔,未始不感到一点寂寥。

这个天气,盖着碗盖还是要冷掉,便也不介意多搁一会。一搁就搁到晚上。点起灯看见有四样菜,依旧照着他爱吃的做了来。在昏黄的一盏灯火里,虾子是微红的,莲藕有一点淡淡的姜黄色,鸡汤碗里结了一层皱巴巴的油,像鱼鳞似的。他这些小事景承倒记得十分清楚,一桩桩安排妥帖了向他示好,但是仍像隔着层盖头去摸人的脸,五官长什么样子,手上摸着怎么都模糊,仅仅能够浮在一个轮廓上。

嘉安胡乱应付了几口,推开窗让屋里的炭火气透出去,从窗缝里望见正房的窗纸上一个淡化的人影子,但是被那连绵不断的e字纹窗格挡着,看得不很清楚。房里的热乎气一下子找到了出口,滚滚地扑出许多白雾。嘉安忽然怀疑那边的窗子是不是也有这样一些白雾。一留心,景承的影子就不知怎么变得清晰了,可以看见对方也是临窗一张桌案,那边的人在写字,纸上隐约有些墨迹。景承忽然抬起头朝他看过来,笔便提在半空不动了,从两条狭长的窗缝中间,有许多话拚命挤着,从一条缝挤出来,斜穿过院子挤进另一条窗缝里。倘若嘉安能看见自己的眼睛,应当是忧郁而平静的。

嘉安掩上窗回到床上,肺里充满了湿冷的空气,他抬手下了帐子,有一刻害怕房门会不会突然响起来,他不知道怎么面对景承。四下寂静,偶然听见周妈高亢的嗓门从后罩房传来一两声咒骂,想得到她一定是在那里和白四儿夜谈,痛斥她爹不是个东西。晚些时候人都睡了,嘉安吹了蜡烛,又觉得刚才实在可笑,难道当真留盏灯等他过来说话。

这以后的几天也没见过景承,有心的话,哪怕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也能做到压根不照面。早上听见正房开门关门,“呀――”的一声,尖细而缓慢,接着软缎云头履OO@@踏在石板地上。景承往往过午回来,“呀――”地关了房门一声不响,不知在做什么,倒是通过周妈送了一册《邯郸记》来,放在食盒里。周妈也没同他讲,到吃饭时嘉安才看见那册书,卷成个筒,用一条束发的品蓝头扎着,帛带有点旧了,筷子插在筒中间。嘉安蹙着眉头用力想了想,总觉得哪里有点熟悉,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一笑也就过了。

有一次景承回来得晚些。天色暗下去了,桂花树叶子给风吹得沙沙作响,景承的鞋子在石板地上拖着,也是忽紧忽慢的沙沙声,嘉安听见他穿过垂花门,磕磕绊绊地走过院子,“咕咚”一声像是撞在什么东西上。嘉安吓了一跳,推窗去看时,景承的房门已经“嘭通”关了。

景承进去好一会,灯却没有点起来。嘉安有一刻疑心他是不是醉得太厉害了不省人事。他以前听人说,喝醉酒的人千万不能一个人睡着,没准夜里呕起来把自己呛死。他从没见过景承喝成这样,做皇帝的失仪,是要被谏臣上疏指着鼻子骂的,还不能作怒,不然更坐实了德不配位。景承在这些事上总是克制自律,因着这个,朝廷的说法里,他是急病崩逝,谥号曰“齐”,算当叔叔的给两边都留了体面。

他正踌躇着要不要去看看,那苍白的窗纸忽然暖融融地亮了。嘉安松了口气,转回来坐下继续读那本《邯郸记》,灯花在黑夜里爆开,纸上忽地一黯,上面一字一句都像说他,人生在世多少明灭,无非黄粱一梦。

他才要吹灯,景承在门外醉醺醺地叫了他一声,“嘉安。”

喝了酒的人,鼻音重,乍一听像哭过。嘉安不开口,景承又低声道:“我们不能总是这样,离得这样近却一面都不见。”

“不会‘总是’,”嘉安隔着房门道,“就这一两日……白姑娘走了,我也会走。”

“然后就真的一辈子不见了?”景承苦笑,“嘉安,这几年,你想过我没有?”

他还在犹疑那个“想”字表达的是哪一层含义,景承已经接着又说道:“其实那时候我并不愿意放你走,可非绑着你有什么意思,只会让你愈发恨我,不如随你去,或许你心里还记得我几分好处。”景承在外边倚着门,衣料磨过起了毛刺的木头,沙沙地滑到低处去,他坐在地上。“所以你究竟还记得我们一些好的时候么?”

“也有……”嘉安顿了顿,“也记得。”

“那些好的时候,还够让你留下来吗?你可以当作我也是不甘心――过去我是一个什么人……你知道,我不懂得什么是爱,也没必要懂得。可从你走了以后……我从来没有这样想为别人做什么,我想补给你,往后我可以照顾你。”

嘉安怔了一怔,合上书笑起来,用几乎是一种嘲讽的口吻说道:“可我看你现在也仍然不懂得。我又不是个残废,有手有脚,为什么要你照顾?你爱一个人就是像现在这样,把他关在后院里衣食无忧地养起来,照顾着,当是在笼子里头圈了一只不会飞光会叫唤的鸟?那我求求你去买个小唱,养个妓子好不好?多少漂亮的柔顺的年轻的,随你怎样折腾,可是我不能够了!”

他知道话大可不必说得如此难听,可一旦开了个头,就忍不住地要劈里啪啦地一路说下去。在景承跟前他已经憋了太多年,那些情绪争先恐后地要寻找一个发泄的出口,连自己也不能相信,原来他的脾气可以这样坏,这样刻薄,满身都是獠牙。景承不响,嘉安起身走到门口去,也在地上坐下来,隔着有些年头的掉了漆的门扇,可以闻到潮湿的木头的腐香和浓烈的酒气,他听见景承喉间汩汩地响了一阵,一只酒壶搁在石阶上。嘉安缓缓地道:“是因为你……我才懂得,任何东西都换不来别人爱我……尤其是,如果我自己都在作践自己……我是身子残缺,可至少在喜欢一个人这件事上,我并不比你低贱――假如不是你,我不会学到这些。”

景承略带嘶哑的声音从另一侧说:“你压根就不相信有一天我会爱你,打心里。”

他把额角抵着门框,冷风嘶嘶地顺着门缝呲在太阳穴上,“我简直不懂这话你怎么说得出来。你不记得我们多久没见过了吗?”

“如果你想听,我可以慢慢告诉你,一个人是如何靠一点渺茫的希望跟追忆过活的,但不是今天,今天我只要你一句话。”

嘉安听懂了。他不做声,直直地仰起头往上望。他坐得低,房间像个巨型的罩子扣住他,使人心里觉着空旷而茫然。陌生的镂花门扇,细看之下才辩认清楚,是一根藤枝绵延不绝地盘着回字,曲曲折折,一路盘进他心口去。他忽然觉得眼下这些似曾相似,当初也是这样隔着门,一边一个地坐着,在一些闲逸或焦躁的夜里,聊上许多话,有一句没一句的,不是很久之前。三年在人的一生中实在太短,可在情爱中又实在不能算短。

“不是时候了……”他低声道,“今天的傅嘉安,不是你心里想的那个人。他现在自私、懦弱,再也做不到把自己整个地舍弃了献给谁,何止整个,是一点儿都不行……他已经不想再爱任何人了。”他的脸颊贴着门上的木头雕花,冰凉的,一股子潮气,硌硌楞愣的“喜鹊登梅”,鸟喙用力戳着他的颧骨,像要挣脱了他的压迫飞出去。“景承,”他第一次这样叫他,“过了就是过了,你放了我吧。”

景承沉默了一会儿,拎起酒壶把剩下的一口全部喝尽。“你开门看看我。”他说。他伸手贴在门上,立起指头轻叩着,没有规律地,急急缓缓不停地叩,在这头听起来,却像是用力地撞,顺着耳朵撞进他心脏里,“嘉安,你开门……咱们不能就这样算了。”

嘉安站起身来,缓缓地往后退,“你喝醉了,早点回去安置好么。”

景承不理他,门上还是喀喀地响着,敲累了又轻轻地挠,咯吱咯吱像猫似的,含混不清地反复唤着他,嘉安,嘉安……其实那扇门没上闩,甚至已经给风带出了一道缝,景承大可以直接走进来。他心口里泛着阵阵酸涩。一个人是怎样靠着一点渺茫的希望过活的,他比景承更知道。他吹熄了灯,那门上的声音在黑夜里反倒更加清晰了,“现在换我等你,没关系,我欠你的。”

嘉安把自己蒙到被子里去,坚持着没有再回应。他深知一旦去开了门,接下来他们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立刻上床做爱,然后放下一切不去追究,稀里糊涂地变成一种无法准确定义的关系。情爱的亏负是还不出的。他不恨景承。那时他每次都愿意站在景承的立场上假设,倘若换做是他,他会不会去当真爱一个……压根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是一想到过去,他又真的有许多无处着落的恨,恨得只想立刻从这迟到的执着里逃走。

?作者有话说:

景承自以为抛了很好的梗,然而嘉安(由于时间太久忘记了)没有get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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