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魂魄不曾来入梦 - 松风楼遗事 - -阮白卿-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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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魂魄不曾来入梦

在半梦半醒里,景承看见自己床榻上半边天青色的厚绸布帐子,一束下午的稀薄的阳光,透过e字窗格打到枕边来,也许有些照在他脸上了,否则怎么会觉着面颊热腾腾的。南边的冬天就是这样阴潮,不出太阳便冷得受不了,盖着厚棉被也还是浑身冰凉。算起来他到苏州是第三年了,仍旧没住惯,不单单是因为天气的缘故。

他是在嘉安走了半年以后才慢慢回归到一种平和的状态,曾经自己是怎么陷进无序的愤怒的,想想也十分不解。一个人怎么能够这样脆弱?就算他知道自己一生都是被小心翼翼保护着过来的。现在他有很多时间可以浪费了,就常感到自己的命是偷来的,也算是种新奇的体验。

景承用了很久才把自己差不多地融进市井里去。开始总是什么都看不惯,嫌他们太吵,讲话时要么扯着喉咙肆无忌惮地显摆,要么鬼鬼祟祟背着人,眼睛里转着诡谲,又浅薄,只能看见锅碗瓢盆里面的东西。

人家也看不惯他。从他买一碗面摸出的是一两的银票而不是五个铜板就看不惯,他几乎没碰过钱,以为钱的最小计量就是一两银子――后来才知道一两银子可以掰成一千份,一个一个铜板地花,一文钱也有它的用处。

他举步维艰。固然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仍然有无数状况是钱管不着的。银子没办法让热水自己跑到浴桶里,不能替他去找车马,更不能自己洗晒衣裳。年轻时候把皇宫想成个笼子,抓着一点机会就往外跑,真出来了才意识到是叶公好龙。嘉安塞给他一个从未想象过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为了吃喝拉撒这点没意义的事就得耗掉大半天的时间。

嘉安把自己整个地葬送在了他这些没意义的事上。

嘉安走后他几乎是立刻开始想念。以前理所当然地觉得嘉安就该是属于他的东西,即便不被关在宫里,也会跟他一辈子,直到谁死――他们在床上总说到一辈子,嘉安很要听这些诱哄,他说一句“会一辈子喜欢你”,嘉安的里面就会立刻缩紧了缠住他,更加顺从地迎合他。就因为如此,嘉安那样决然地离开,他感到极大的震惊。

嘉安不再是那个战战兢兢跪在雪地里只求伺候他一回的小太监了,景承想,其实他早就该意识到的。他们每天对着,使他怠于好好了解对方,嘉安说他的话一句都没错,他永远高高在上,也从未有兴趣钻研一个太监。

但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回忆一些细节,包括还能想得起来的每句对话,偶尔对视时嘉安的眼神,争吵,私会和无数欢好的姿态,还有刻给他的那枚芍药花章,他把它放在寝宫床角的多宝格里,无疑是一把火烧没了。想得多了,景承渐渐发觉自己能够进入一种新的视角,把自己当成嘉安,用他的眼睛看那些事,揣测他的心思,嘉安的心思一直纤细而敏感。有一天他突然就明白了,那几年嘉安是如何绝望又害怕地跟着他,每每他表现出一点温柔,有心或者无意,也不过是在催着嘉安:你坚强一点呀!下一刀就没这么疼了,他不是已经开始待你好了吗……也许他会喜欢你的。

嘉安舍不得他那点好。他到底让嘉安承受了些什么呢?就用一句轻飘飘的“喜欢”的名义。

景承眼中猝然滚下泪来,像有双手伸进胸膛凶狠地撕扯他,嘴唇控制不住地发抖。那回连他自己也意识到是太过分了,嘉安一声不吭地跑回寿光殿去躲了他半年。后来嘉安红着眼圈跟他讲,“我也会难受”――也就那么一回――现在他体会到了,而且他甚至能想到,嘉安是偷偷难受过多少次才敢对他吐露一句,毕竟那么个逆来顺受的性子。他闭上眼睛,替嘉安使劲抽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立刻想到连这样的事他也对嘉安做过很多回。他坐到镜台前看着满脸泪的自己,低声道:“贺景承,你算什么东西!”

他一下子发觉了嘉安的许多好,好像潮水突然退下去,露出嶙峋的石头。他实在很震动,一个从烂污泥里挣扎出来的,被割掉了一切自尊的人,怎么会这样柔韧勇敢。

在反复的回忆中景承发觉他是真的在爱嘉安了,和任何出身、地位、权力都无干的,纯粹属于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情感。但那又怎样?他只随口问过几句嘉安自己的事,当时并没在意听,只知道老家在苏州,家里有一些――四个,也许五个――哥哥姐姐。苏州的哪里?朝廷上提到苏州,只是疆域图上插着旗子的一个小圆点,真来了才知道天下那么大,就算只是一个小圆点,也那么大,找不到任何人。

有一阵风倏然从窗缝里吹到床上来,景承便彻底醒了,这三年像个漫长的梦魇,人走在一条没边的路上,怎么走都看不见头,现在却又冒冒失失地从里面冲出来了。他往窗下看看,那金黄色的阳光底下,嘉安坐在一把花梨木的大圈椅里,手臂斜斜地支着桌案,半张脸靠在臂弯里打盹,另一只手垂在腿上,指尖松松地搭着一册摊开的线装书。景承才要提醒他那书要掉了,又闭口不做声,怕打破了这温柔的静谧。最初他梦见过一回,是嘉安回来看他,站在门槛外面远远地向他笑,可是越想接着那个梦再做下去看看后来他们是什么样,就越梦不着。像白居易写杨玉环的恨,“魂魄不曾来入梦”。

桌案上扔着几团揉皱的废字纸,墨洇得斑斑漆黑,笔丢在一旁。长而沉重的紫檀木镇纸一只被纸团盖着,一只在嘉安肘边。炉里燃着一支线香,冉冉地升起一圈白雾。茶碗盖子翻着,茶水喝剩下半杯。椅背上搭着他的银鼠皮大氅。嘉安穿的是件洗旧的青灰色袍子,衬得脸上苍白,嘴唇也没血色。这窗下像水墨画似的,清一色的寡淡。景承深吸了口气,只觉喉间一阵涩痛,“吭吭”地咳嗽起来。嘉安吓醒了,膝盖上的书“啪嗒”掉在地上,他看见封面的字,是他书架上的牡丹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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