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眷眷往昔时 - 松风楼遗事 - -阮白卿-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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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眷眷往昔时

他平了平气,自己坐起来靠着枕头,道:“谁把我弄回来的,你跟有叔?”

“我自己,”嘉安弯下腰捡书,淡淡地答他,“大清早的,叫人看见你倒在我门口,像什么话。”

景承立刻记起来了,昨晚实在喝得太多,否则绝不会又跑去跟他说那些有的没的。本来都想好了,不管嘉安要做什么,都应该由他去。

“后来我不记得了,原来你真肯丢我在外头呆一夜。”

嘉安偏过脸去,没好气地道:“奇怪吧?自己的身子,自己都不上心,还叫谁替你保重呢?你要风餐露宿,我当然依着你,但要这样来逼我,是万万不可能的了。”景承立刻明白过来,笑道:“不过是多吃几杯酒,不留神睡过去了,什么时候我在你眼里变得那么下作――我不逼你,我什么时候逼过你?”

嘉安瞥了他一眼,声音软了些道:“你烧得厉害,我早上让有叔去请大夫来家,药已煎上了。我跟周妈说这几天做些清淡的――你可别怪罪我跑来便支使你的人。”景承微微笑着道:“你都说了是‘来家’,不知道这儿什么时候也能变成你家呢?”嘉安立刻变了脸色道:“嗳!你真的是……”

说话间听见院子里脚步声,周妈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送过来了,放在一只小朱漆托盘里,另有一包过口的蜜饯,上头贴着红纸写店铺名字。嘉安接在手里瞧了一眼,笑道:“原来是这家,他们的金丝蜜枣很好。”景承拆开一看,果然是亮晶晶的一包蜜枣,就拈了一粒放在嘴里,问:“你什么时候出去逛的,我都不知道。”嘉安劈手夺过纸包,换了药碗推给他,嗔道:“这是给你喝药过口的呀!”

景承一口气把药喝尽了,嘉安才把蜜饯还他,转身坐回窗下去。“那么远干什么,”他笑,“陪我说句话。”

“在这里不是一样说。”

“……来吧,让我看看你,这么久了。”

他的确觉着嘉安陌生,从那天在楼梯上他就发现了。两三年固然不至于让一个人的相貌有很大变化,里子却可以脱胎换骨,他一眼就看得出来,好像他们从来没认识过,又的确还是那个人。

他怀疑是自己太沉迷于重逢,怀念里的样子和现实中有血有肉的躯壳突然碰在一起,使得他生出太多新鲜的热情。这种冲动是可以连人的判断都扭曲的,哪怕嘉安刻意冷淡,在他看出去也是一种禁欲的撩拨。

嘉安把圈椅拖到床边坐下。以前他们那样,嘉安一定是直接坐在床沿上,景承很清楚这是有意划道边界给他。浸过蜂蜜的红枣,像一个个颜色发旧的小红灯笼,冰凉地碰着嘴唇,嚼起来有股药味,甜的,也发苦。他又问:“你几时出门的?”嘉安道:“嗯?”景承把蜜枣递过去让他吃,他反应过来了,低声道:“喔――二十年前罢。”

两个人一时都沉默,一粒接一粒地吃那包蜜枣。景承忽然道:“你说官话又带些这里的口音了。这里人聊天,我有时候仍然听不大懂。”嘉安从他枕边拿了一块白绸帕子擦手,道:“其实有好些话,我也听不大懂了。”景承犹豫了一下才问:“你家里……”

“不知道。”嘉安打断他,“我像是和你说过,好些年前就断了。”但景承看见他的脸色,还是追问道:“你回去过了?为什么没跟家里……”

嘉安别过脸去,把垂下的帐子角拿在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捻着,“如果你跟一个人十七年没见,他再站到你面前,也无非觉得是个陌生人。”

景承低声道:“我是不是该跟你道歉。”嘉安朝他看过来,问:“为什么?”景承道:“假如没有进宫,你还是可以有……比较正常的生活。”嘉安摇头道:“你把那种生活想得太好了,说不定我会变成一个十分可厌的人。他们有些事,我简直一天也忍不下去。”

景承还没来得及想出什么话安慰他,嘉安又轻轻地道:“我姐姐死了。”他顿了顿,才继续说道:“我进宫没几年,她就嫁人了。嫁的那人……总是打她,到实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就用一根裤带……她肚里还有那人的孩子。”景承心底突然震了一震,喃喃地道:“你……节哀罢。”嘉安道:“说起来我还是她带大的,可我也只记得离家以前的她。那年我姐姐十五。听说她死的时候二十了,容貌应该变了许多,可我总想着她还是十五岁的那个样子,两根灰扑扑的辫子,拿着一根裤带去上吊……”

景承向前倾着身子,拉住他的手,艰难地道:“我那时也……总是打你。”

嘉安并不看他,只是低垂着头盯住自己的另一只手,轻声道:“没有‘总是’。从前你打我,当然是天经地义,我也该受着。”景承心口骤然一酸,嘉安已经又接下去说道:“可是现在不行。我是当真会跟你动手的――所以你看,我和我姐姐确实很像,就是气性大这一点。”

他又问嘉安是不是还有一个姐姐,嘉安点点头,“可是这一两年我才意识到,一个姑娘嫁了人,或早或晚总是会死。她们的男人倒活得很轻松。哪怕是我这种人……也可以不必看人家的脸色,可她们嫁了人家,有了孩子,还能怎么办呢。没别的出路,只有死才能解脱了。”

景承突然生起气来,猛地攥紧他的手,嚷道:“什么叫做你这种人?你有哪里不如别人!”嘉安抬眼望过来,微笑着道:“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真惊讶。”景承这时也不知为何,竟像不敢看他似的避开了嘉安的眼睛,轻声说:“是嘛。”

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浑身一挫一挫地弓着,眼前眩晕似的晃荡。嘉安站起身,景承第一个想到他要走了,连忙下意识地捉他的腕子,但嘉安只是到他身侧来,手掌抚着他的脊背,一下下地往下捋。

“嗳,何必呢……”嘉安柔声说,但又并不像说给他,“真的……何必呀。”

嘉安低低叹了一声,鼻息里听得见一点悲凉。

景承歪过去倚着他的小腹,隔着衣裳能够感觉到下面柔软的身体,像一种无声的引诱,让他自己也软下去。这病怏怏的姿态是不是过于示弱?他只这样思考了一瞬,立刻又无所谓起来。他发觉现在自己心里对嘉安是没有底线地热爱,可以压过一切顾虑,只想无限度地靠近对方,剖开他,钻到他心里去,顺便看看那儿还有没有自己以前留下的痕迹。

“你比任何人都好,你知道么。”他说。

嘉安只是微微笑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变了这么多。在你这里我原不过是个物件,我都不敢想自己或许也有些地方是值得人家喜欢的。”

景承噎了片刻,才缓缓地道:“我也是从你身上才学到了,怎样尊重一个人……很多时候,是要站到对方的立场上去,想他的喜怒哀乐……”他拧过身子,两手抱住嘉安,那手臂里纤瘦的腰脊一瞬不自在地僵了僵。“我知道你从来都是替我开脱的,哪怕我做得再过分……可我是一次都没替你想过。嘉安,我不过要你知道,我已经改了……假如你愿意跟我再近一点。”

嘉安脸上一霎十分僵硬,他不做声,只退了一步从他的手臂里挣脱出去,茫然地望着他。

“这话真叫人高兴……换做以前我大概真的会觉得,为这样一句话,立刻死了都可以罢……”嘉安低声笑起来,“你为什么不能……早一点?”

他周身发凉,面颊上却还是铺天盖地地烧着,血潮扑出来淹没了他。他清楚他们早就完了。大大小小,他捅过嘉安无数的刀子,偶尔心血来潮便哄一哄,更多时候是不理睬的,反正就算咽泪装欢,嘉安也会把自己拾掇好了再到他面前来。嘉安害怕他厌烦。他深知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就因为什么都太容易,从来没想过会这样坎坷――总是别人讨好他,但要人敞开了接纳他这样难。

原本准备了无数的话,现在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嘉安默默扭过身去,却没有立刻出门,他走到窗下,捡起他写废的纸团在掌心里攥着,打开,重新揉作一团丢在桌上,过了会儿却又惶惶地拿在手里展平了,斑驳的墨迹倏地跳到眼前,“眷眷往昔时”……嘉安的双手猛地抖了一下。景承知道他也在想着那天夜里,他们隔着院子远远地互相看着。

几乎是同时,他也意识到嘉安毫不眷恋“往昔”,那在宫墙下身不由己的往昔。他望着嘉安的脊背,声音一低,道:“无论怎样,我等你一句话。”

嘉安慢慢地把那些纸扯碎,抬手往天上一扬,脏污的雪片飞得满地狼藉。

周妈这时偏偏折回来,“啪啪”地从外头拍着窗格子,“四爷,出事了!”

?作者有话说:

喜迎周末,今天二更

(存稿都快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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