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你也觉得寂寞吗
周妈这时偏偏折回来,“啪啪”地从外头拍着窗格子,“四爷,出事了!”
景承咳嗽两声,“又怎么?”
“你看我这儿忙的,光顾着灶上,就叫那姑娘自己在屋里呆着,也不好让客人给我递递拿拿的是不是?谁知道眼错不见她就从后门跑啦!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个贼小子,非说是她弟弟,坐在门槛上不让我走,吵着要见当家的,我只好先把他弄到后头去。”
景承不耐烦起来,“你不就是当家的,喊我做什么。”
周妈讪讪地道:“我还不是怕出事。那姑娘也忒糊涂,万一给咱们招了贼怎么办,指着有发?”
“我去瞧瞧。”嘉安很快平静下来,淡淡地道,“你才吃了药,睡一会儿发汗罢。”他等不及要从这房间里逃出去了。
“我跟你一起――”
说出来才觉着这样很不好。嘉安讽刺他留住自己像圈养一只鸟,其实嘉安更像是憩在他肩上,随时准备抖开翅膀飞到他找不着的地方去,也因此教他愈发紧张敏感,恨不得时时看见对方。但嘉安一定不喜欢他如此。“嗳,算了,你去。”他改口道,“晚些还过来么?陪我吃顿饭,总不会叫你怎样难做。”
嘉安没吭声,径自走来从椅背抓起他的大氅裹在身上,一眼也不看他,一阵风似的走出去。这就算默认了。嘉安从来吃软不吃硬,他周旋了这么好几天,总还是有些转圜。
他抬手把挂起来的半边帐子也放下,靠着枕头慢慢地滑下去,蜷进被子里。夕阳落了,他睡在这昏暗的床帐里总有些隐含的担忧,好像很大的空间里只有他一个。恍惚间跌跌撞撞地跑到院子里,灯笼的微光给风吹得乱晃乱闪,夹着石砂的阴风,他像个魂灵似的游荡在尘世的夹缝里,漫无目的。他穿过垂花门奔到宅子外面去,一下子扑面而来许多喧杂,满眼是不认得的人,站在车水马龙当中,是个无人知晓的鬼。景承突然惊醒过来,嘶声唤“嘉安!嘉安……”
眼前一片漆黑。夜似是深了,只听得见屋角的炭盆里一刻不停地毕剥,原来他还是个活人。
悄然无声。景承在黑暗里微笑,嘉安是穿着他的大氅出去的。他忍不住要回想抱着嘉安时手上的触感,如果那也算拥抱。有没有胖一些、瘦一些?分不出来。隔着冬天的厚衣裳,只摸到一根修长挺拔的脊椎――他这才发现嘉安究竟是哪里让他一眼就觉得微妙的不同。
他闭上眼,在幻想里把嘉安剥了个干净。他常想起嘉安在床上的样子,究竟他是个男人,歉疚不影响他想着对方的裸身自渎。情爱本就包含着性欲在里面。那么现在不一样了,一个不再恭顺的嘉安在榻上也会是另一番情趣么?不行……不是时候。人就在十丈远的厢房里,在一个他明明白白知道是哪儿的地方,所以更不能这样轻浮,否则成什么人了!
“我简直不敢想,你是不是每天夜里还在喊我端茶倒水。”
景承大吃一惊,爬起来“唰”地掀开帐子,嘉安坐在那张圈椅里看着他。炭火把屋子一隅照成晚霞红,嘉安的脸也在晦暗中发红,银鼠皮大氅白得雪亮,襟口紧紧裹着,有点长,连两条腿也缩起来藏在底下,一直盖到脚踝。景承不觉发怵,仿佛那龌龊的念头已经被他看穿了,他竟有点怕他。
“怎么会,”他笑道,“你是再不要做这些事的了,我知道。”
嘉安站起来,把大氅脱在椅子上,冷声道:“我是瞧你病得这样厉害。等过了这几日――”
热腾腾的茶碗攘过来,捧在手里发烫。
他看着嘉安在他房里点灯,一根根蜡烛亮起来,照得白墙壁和花梨木柜子有暖融融的快意。红漆木食盒里拎出一只小砂锅,像木浆白里发黄,厚厚地缠着几条手巾。斗笠碗上的喜鹊扑腾着青黑的翅膀。白瓷小汤匙撞到了碗沿,微弱地“喀”一声。
“白姑娘跟她母亲回吴江投奔亲戚去了,她弟弟怎么也不肯跟着走。那天你也听见了,他家里原已经寻了人牙子,要卖他……”嘉安顿了顿,拒绝把下面的话说出来,“他是恨自己爹娘,恨家里。所以我自己拿主意,暂留他下来住一段时间,周妈说你不在意这些,唔?”
景承笑笑,“随你。只是别滥做好人,连他那没脸的爹也收留到我眼前来。”嘉安道:“我问过白小五,他爹养不起他,一早不知跑哪里去了。其实还不是到处去赌?迟早做路倒尸――”他停住了,自嘲似的道:“我怎么现在讲话这样难听。”
嘉安把大氅拿走挂起来,几只碗碟摆在圈椅上,自己坐着床沿。是太局促,又实在亲昵。“委屈你陪我吃这个。”景承说。无论南北,对待病人倒是一以贯之,都是光秃秃的白粥就咸菜。“夜里要是饿,你得自己去厨房弄吃的,周妈睡着了谁都不管。”
“这会儿就是夜里,已经亥时了。”
“原来睡了这么久。”
他忽然记起什么,睨着嘉安笑,“你一直在这儿陪我么?”嘉安不响。灯影下直直挺着脊背,头颅轮廓凹凸得小巧秀气。不说话的时候,到底有许多温顺和柔媚,压着眼角微微往下弯,太阳穴一动一动,小口抿汤匙,湿漉漉的两片嘴唇一碰,舌尖飞快地将水渍舔走。
景承移开视线,一定因为挨得太近,夜又深了,才无边无际地遐想下去,不然按他们现在这样绝不会进行到上床。说到这个,嘉安多半更恨死他。他知道嘉安不好受,每每叫唤得像越冬没食的猫,揪着褥子细声细气地哼,跪久了两腿打颤。有时他换些样儿,不叫嘉安跪着,而是面朝他搂在怀里,一边做一边吻着,说些可能言不由衷的情话,便能听见嘉安贴在他颈窝里发出欢愉的哭喘。嘉安从不主动对这些做什么评价,喜不喜欢、想要他怎样弄之类,后来他自己想想好奇,太监做那事到底能不能舒服?
其实没那事也不会怎么着。年轻时候有烧不完的熊熊的欲火,过了三十岁,床榻上的交缠更多是权力关系的另一种陈辞。他想要嘉安,但也可以当个柳下惠,慢慢地磨到嘉安情愿了为止,又或者以后压根就不上床――他不喜欢逼迫。这一点他对自己还是很满意,无论对谁他都没有逼迫过。
倘若一起生活却不做爱,那是什么关系?他慢吞吞地把小碟子里的鸡油笋丝吃光,满满一碗白粥,从喉咙口一路烫到胃里,像团火似的往外冒,从每个毛孔透出愉悦的热气来,额头上一层细汗。他又忍不住盯住嘉安,清秀的鼻梁和眉骨,似嗔非嗔的一双眼睛,瞪着远处出神,比起他来还是年纪轻,又不显老――老了也没关系,到那时他自己也老了。
想到将来不禁摇摇头微笑。“为什么这样笑?”嘉安问他。
“笑我自己是个俗人,”他说,“苟且偷生的日子,倒也活得十分有趣味。”
嘉安脸上一僵,声音低下去道:“我知道你记恨我没问过你的意思,也厌恶我眼皮子浅……”景承打断他道:“只是我不想再一个人了。”嘉安惊惶地转过来看他,借着簌簌跳动的烛火,两双眼睛像给吸住了似的,没法从对方脸上移开,只能互相看着。
“嘉安,你也觉得寂寞吗?这世上再没有别的人像我们,不被允许有过去,也不知道有多久的将来……咱们这样的两个人苟活于世,还能有多少时日呢?
“假如你真的要走,就等到春天好吗,没多久,一个月很快――但是以后再想起来,我大概不会像这么讨厌江南的冬天。”
“我在外头……已经自由惯了。”嘉安轻声道,“或许你应当再想想。你看错我了,我不想再和你有什么。”
景承微笑道:“你什么都不必做,也不必迁就我。”
嘉安猝然站起来,仓皇地冲到门外去,高耸的两面雕花门扇“砰”地摔在一起,接着“咿哑――咿哑――”在风里有节奏地反复吟哦。景承怔了怔,突然弓起脊背,掏心掏肺地咳嗽,一些热流灼着脸颊淌下来。他真庆幸嘉安出去了,否则他得在嘉安面前拿帕子擦眼泪,看着实在不像话。爱着别人的时候,一个人怎么会变得异常勇敢又出奇地软弱,他现在才算是刻骨铭心地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