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一样孤独的人
临近年关,嘉安拿了一封很厚的银子给周妈。周妈嘴上推辞说傅公子是四爷的客人,哪里用得到这么大的赏。一面却笑嘻嘻地接过去掖在小碎花布围裙里。嘉安笑道:“不敢说是赏钱,我在这里叨扰久了,给你们添了许多麻烦。我知道周妈替四爷当家,这点银子权当我赁房子与吃喝,倘若有多的,周妈你就留着。”
银子在腰里硌着肉,才终于觉出点吊诡。三进的宅子,她只喜欢后罩房那一圈,惟她独尊的天地。她是这宅子里仅有的女人。她很少到四爷院子里去,从这傅公子住进来以后就更少,潜意识里有要避嫌的精明。有一回她午睡起来,打算穿过回廊去准备晚饭,廊下的白粉墙上隔一段开着海棠和元宝形状的漏花窗,在丛丛的桂花树枝掩映里,傅公子坐在院子里看书,四爷悄悄地走过去,从身后为他披了一件厚罩衣。四爷朝着她的方向,虽然未必就看见她,眉心微微一拢,嘴角含笑,在她看来是十足温柔欢喜的神气。
周妈当时骇住了。她以前在四品知府的官宅里帮过佣,听说风流的爷们也会跟男人那个,但那是戏子、小相公,下九流玩着胡闹的。话说回来,从没见四爷出去嫖。
男人爱聚在堂子里,没有花酒就谈不成生意,有发也嫖,她知道,就因为这个她不肯答应他。但四爷从来不去。
起初她觉得他不关心生意场上的事,明明松风楼就在隔壁,常隔两三天才去看一眼,什么都交给账房和长余,钱上也不甚在意。但一个男人成年累月地独守空房?简直离谱,是话本里都不会发生的事。那她还宁可相信他跟个男人搞七捻三。
周妈还是去把这事告诉四爷,她特别留意他的神情,四爷只是淡淡笑了一下。“给你你就拿着,多大点事。”她看不出他是不是不高兴。景承只顾着在纸上笔走龙蛇,眉眼低垂,像寺庙里端坐的庄严宝相。
但这天晚饭时他对嘉安道:“干嘛跟我这样生分?”
“怎么了?”嘉安一时没反应过来。
景承瞪他一眼,搛了块鱼肚子上的肉放在他碗里,“你不至于这样一点东西也要同我掰扯清楚。”
嘉安便知道了,轻声道:“当是我矫情罢,不然我在这儿算什么,真成了你养的雀儿了。”
景承不再和他争,固执背后当然是逃避和否认,就怕被人看低他。嘉安这样敏感。他转了话题,“过会儿出去走走?快过年了。”
嘉安却应得十分干脆,道:“好。”景承也笑道:“那好。”殊不知嘉安是一种补偿的心理,一件事上拂了他的好意,终究觉着抱歉,下一件是一定答应他的。
假如在宫里,只有这阵子才能名正言顺地不理朝政,也能在宫人们脸上看见点疲惫的喜气。逢年过节,底下人只有更累,都围着他一个人热闹。但他也并不真喜欢。每件事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哪天祭祀祖宗,敬几炷香火,家宴怎么排座次,戏台上点哪几折才喜庆,甚至夜里该召哪个妃子侍寝,大家一起演。
有一年他实在厌烦,筵席才到一半就跑回寝宫去,他不要人跟着,咯吱咯吱地踩着落了新雪的大地,宫外隐隐有些连绵不断的爆竹声,被寒冽的北风吹到高墙的这一边来。他才进院子,就看见嘉安一个人蜷坐在台阶上仰着脸看雪,拳头抵在唇边渥着。姜黄的琉璃瓦上盖了一层亮晶晶的莹白,荔枝红的宫灯下,嘉安的脸色像久病初愈,嘴角微微往下撇着,露出十分委屈似的神气。他才要开口,嘉安突然抬起手背抹了抹眼睛,他不知道嘉安为什么哭了。
他在照壁后面站了半天,直到嘉安起身走了他才进去,若无其事地喊人。过了会儿,嘉安捧着茶奉到他跟前,景承特地留意往他脸上瞧,眼圈红通通的,的确是哭过。
“怎么不高兴了?想家么?”他问。
“没有,”嘉安先摇头,然后才低声辩解,“只是……忽然觉着,孤伶伶的……”
“有朕在呢,”他揽着嘉安解他的衣带,“过来,朕疼你。”
嘉安吓死了,拼命从他怀里挣出来,跪下去语无伦次地求他放过他,千万别在这时候坏了规矩,皇上可以不在乎那些,但他一个太监还要活命,别叫他当那个靶子,他不是要违逆皇上,只是不能在今天……景承顿时就兴致全无,摆手让他退下,嘉安却攀住了他的衣角,说倘若皇上当真心疼奴才,那可以就抱一会儿吗。
他不知怎么就鬼使神差地应了。坐在地下,绣工繁复的明黄吉服铺在波斯进贡的长绒毯子上,袍角青绿色的海浪在异域的地面上翻滚,那跪伏着的身躯向他爬过来,小心翼翼地埋进了他怀里。
“……这样就够了。”
声音微弱得只有他们两个听得到。景承一霎觉得这话并不是说给他,而是嘉安在警告自己,别越界,没好下场的。
现在他们终于站在一起了,却是以一种礼貌疏离的关系,各自藏在厚厚的大氅底下,挡着风,也挡着一切可能的接触。嘉安把两手抄在袖筒里,畏寒的样子,头却微微扬着,露出一段脖颈,有意不看他这边。临近年关,摊贩都不大肯做生意了,打烊早,稀稀落落的铺子里亮出一点鹅黄的烛光,在湿寒里透着点热气。巷子里哒哒地跑过一群孩子,他们永远不怕冷,个个颧骨通红,拍手唱一支过年的顺口溜:二十六做什么,二十七做什么,割猪肉、宰鸡、蒸馒头、扫屋子……一直到除夕晚上。白天才下过雨,青石砖地面洼着水,一个个危险的陷阱,他们啪唧一脚踏进去,尖叫着笑起来,他们的爹娘从某个铺子的柜台后边抬起头高声叱骂:“鞋袜湿透了呀!搞得一天世界,脏死了!”笑声飞快地逃远了,水洼里荡着灯火的波澜。
到一家卖笔墨的铺子门口,景承笑道:“买几张红纸,咱们回去写春联。”
堂屋里点着几盏油灯,离货架子远远的,怕走水,一踏进去就视线不佳,像走进一个黑咕隆咚的洞穴。柜台上一长串鸡翅木架子,从大到小悬着排排的毛笔,使人想到战国时的编钟。旁边铺着供人试笔的宣纸,新旧墨迹杂陈,写着一些姓氏和酸诗。
红纸摆在最外面,长长短短铺在桌子上,盖着镇纸,一直垂到人膝盖,这时节当然是这个最有销路。景承和老板攀谈――哪种纸好?这个。拿来写春联。知道知道,这纸徽州来的,包你满意。那种呢?那不行,看着厚实,雨一打就烂。
他不问价钱,只让店主包起来,嘉安忽然开口道:“我要一些写信的纸,还有信封。”
“一起包着,”景承道,“别跟我说这点东西也要分个你我,这是在寒碜谁。”
嘉安垂头一笑。店主自将东西叠得整整齐齐,用油纸裹好递来。景承接在手里,道:“往年也没心思写这东西,连门都不爱出。”那今年怎么不同?他不往下说了,把留白的部分给对方去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