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好自为之吧 - 松风楼遗事 - -阮白卿-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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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好自为之吧

新年里一起去北寺塔烧香,登到九层宝塔最上面,风很大,摧枯拉朽般地几乎要把人掀倒,厚重的大氅给吹得呼呼翻卷。从塔上可以望遍整个苏州城,满眼遥远矮小的白房子,顶着青黑的瓦片,沐浴在淡金色的夕阳里,迎着光的那一面雪亮地林立着,浓雾中更有种旷阔之势,苍茫而悲壮。

“方才在下面进香,请的是什么?”嘉安问。

景承笑道:“你先说,然后我才决定是不是要告诉你。”

“祈愿这一年顺遂平安,你呢?”

景承露出一副暧昧的神气,笑起来道:“那我也是请的平安――不对,是请佛祖保佑我松风楼的生意亨通,财源广进。”

嘉安轻啐一口道:“贺老板惯会糊弄人。快说!一定不是这样。”

“那你觉着是什么?”

嘉安更加相信一定跟自己有关了,于是别过头去羞赧地笑着。

两个人望着远处静默了一会儿,背后的楼梯总是咯吱咯吱地有人上来,话都堵在喉咙里没法说。年节来进香的多半是夫妻,拖家带口,一对对相携着上来登高望远,在宽大的衣袖遮掩下,景承也悄悄拉住嘉安的指尖。嘉安不看他,但也没有把手抽回去。

那两家人家受不了风大,匆匆地下去了,景承才道:“我十几岁的时候,也常想到将来。我告诉太傅,说我不想住在宫里,甚至不想住在京里,我要做这天下最好的文人,像柳永卖字换酒,过些闲云野鹤的日子。太傅说,你想得很好,从今天开始,就把这些都忘了吧。”

“我知道,”嘉安轻声说,“你对我说过的,我都记得。”

“是嘛,”他笑笑,“结果连我自己都忘了。”

嘉安不响,夕阳渐渐落了,天际一片胭脂红的霞光。“这一场动乱死了无数人,可到底让我们幸存下来。我这个人,只是反应太迟钝了一些,现在我觉得……这样就足够了。”

他偏过脸去等嘉安的回答,但嘉安什么都没说,只是低低“嗯”了一声,他不确定那背后是不是藏着哽咽。夜风凶猛地扑面而来,堵住了没说出来的那些话。霞彩浓郁,他忽然看不清对方脸上的神情。这一刻他是真的庆幸他们没有站在宫墙里,否则他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也是平凡的,也需要付出相当大的耐心和虔诚才能得到别人的爱――现在他还没有。

大约吹了太久的风,从北寺塔出来嘉安便觉得头疼,本来说好了去听弹词,后来也没去,晚上回去就病倒了。夜里周妈已经睡下了,更不愿意去告诉景承,嘉安自己硬撑着到厨房煮了一碗姜汤喝了,第二天早上竟发起高烧来,更添了咳嗽之症,喉咙疼得像刀割一样。

过午大夫来诊脉,按方子抓了药吃着。景承坐在床边上蹙眉看着他喝药,突然道:“为什么不来叫我?大半夜的,自己在那里逞什么能?”

药碗盖住嘉安半张脸,从边沿露出两只眼睛,微微抬着扫了他一眼。景承叹口气道:“是,我知道你自己也能活得好好的,但实在不必连这一点点也要拒人千里之外。如此这般,何止逞强,简直是在作践自己了。”

“我只是不习惯给别人添麻烦。”

“那你别把我当‘别人’。”

嘉安先不吭声,后来咳嗽了一阵,方笑道:“都这样说了,我一味不识抬举似也不对。”于是当真使唤起景承做事来。先“嗯”地拖着长音,才轻轻唤他一声,“景承,我口干得很,替我倒杯茶好不好”、“景承,我好冷,加条被子行吗”――凡事必有理由在先。在景承听来,这已经近乎于一种撒娇,且是相当有分寸的撒娇。他倒觉得嘉安大可以再理直气壮一点,那才是真的接受他了。

夜里他留心听着厢房的动静,过了子时,嘉安突然咳起来,断断续续一盏茶时候还没停,那掏心掏肺的声音隔着院子传来已经非常微弱,在瑟瑟的冬夜里更显得凄苦。他披上衣裳到嘉安房里去,黑暗里借着月光,看见床榻上的人蜷缩着趴在一角,两条棉被压着,衬得骨架瘦弱,整张脸藏在臂弯里,身子一挫一挫地发抖。景承忙给他抚着脊背,问:“觉着怎么样?我倒杯茶来给你。”嘉安说不出话,只是点头,坐起来再看他时,睫毛湿漉漉的。

嘉安喝了半盏茶,哑着喉咙低声道:“你快回去睡罢,万一过了病怎么办。”景承笑道:“那我就索性搬来和你一起,咱们时时刻刻都在一处,你过给我,我再过给你,总归谁也别想好就对了。”嘉安扬手拍在他腕子上,横睨了他一眼,道:“你怎么不盼我点好。”

月亮光斜斜地扑在床沿上,他们在这微光里互相看着,忽然有种难舍难分的意味。景承还是被催着赶着回房去了,第二天一睁眼已经是过午,先跑来看他好些了没有。前一夜嘉安几乎咳了半宿,到天亮才安稳下来,这时还睡着没醒,景承坐在旁边,忍不住探他额头,仍是滚烫的,嘴唇也干得开裂。这一摸嘉安便醒了,景承不好意思起来。

“嗳,怎么睡得这样浅,我不该来吵你,你再睡会儿罢。”

“横竖外头也响,这是赶着正月十五把鞭炮都放完了才行呢。”

“这下没法出去看灯了。”

嘉安有点惋惜,转了话头笑道:“昨天都没吃什么,这会儿真有些饿。”景承问:“你想吃什么?”嘉安想了想,“不拘什么,只要有些汤水,热热地喝两口就行了。”

景承起身出去了,过了相当久,总有两刻时候才回来,端着一碗红豆沙。

“可巧厨房有做汤圆剩的糯米,让我捏成丸子煮到红豆汤里了。这周妈,简直叫人受不了,哪有汤圆里面放肉的,我看也不要看。”说完自己笑起来。他自己现在讲话也带些南边口音了,“看也不要看”。

“苏州是吃肉汤团的――不过我确实也吃不来,也许在北边待久了。”

嘉安把糯米丸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含到嘴里,悄无声息地咽下去,身上暖和起来,脸颊发红。“君子远庖厨,”他道,“你怎么做得来这些粗活?”

“再怎么没做过,我也不至于是个废人,”景承一副嫌边的神气,“但的确是,你走了以后,我花了很久去学……怎样生活。”

他不往下说了,有些事不必一一说出口,嘉安一定知道他自己过得多少囫囵,从填饱肚子起,一个人生存下去最基本的需求。有一回他在客栈里病倒了,浑身打摆子,上吐下泻,连着两三天只靠喝水度日,没有人发现他。在昏迷中他开始想到,可能自己一生的结局就是这样了,在一个散发着潮腐味的二等驿馆里客死他乡。他不想对嘉安说这些。他好了,开始学习跟寂寞打架。以前他身边总围着无数的人,争抢着应和他的人,那样多的热闹,后来他才知道,没人会对陌生人的生活发生兴趣,他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个。他是个被人间冷落的弃子了,举目无亲,无处诉说。他常想知道嘉安在哪里做什么,是不是也跟他一样?希望没有他这么惘然。

嘉安把空碗搁在小杌子上,拥被靠着一只蓬蓬的软枕,半阖上眼喘息了片刻。景承拉起他搁在棉被上的手,柔声道:“然后我才知道,你因为我,吃了多少苦……而我一度以为那些一文不值。”

“吃苦的不是我一个。我并没比谁多受过什么罪,反倒是他们当中……最走运的,”嘉安闭起眼睛摇摇头,“景承……好自为之吧。”

嘉安把身子一缩,把自己蒙到被子里睡了,景承怔了怔,卧到床上去,隔着被子抱住他。他记起从前有一年也是很冷的时候,嘉安病得很厉害,他心血来潮去瞧了一眼,那晚就在嘉安房里歇的,之所以记得,是因为他就没睡过那样硬的床板,整晚都硌着他的骨头。还有什么?他又想起来了,那晚他也有许多膨胀着的欲望,嘉安发着高烧,他索求无度地贯入他,嘉安不挣扎,他从来不会挣扎,只呜呜咽咽地哭。为的什么他忘了,他只记得自己是真的丢弃过嘉安,由着他自生自灭,自认为是为了所谓的天下,实际上不过是他的皇权,反正嘉安不过是这宫掖里千万奴仆中的一个。薄情寡义,他那个时候。

被子里听见细微的鼾声,他俯下头,轻轻把嘴唇贴着嘉安的额角。嘉安什么都没有做错过,唯一错的就是对他有过期待。

昏睡到天黑,嘉安又发起热来,直往他怀里偎,用极微弱的声音唤他,“景承……抱抱我,抱抱我……”景承抱得他更紧了些,被子下的身体微微发抖。又过一会儿,嘉安翻了几次身,景承小声问:“怎么了?”嘉安浑浑噩噩地道:“疼。”景承在黑洞洞的半空里鼻子一酸,轻声说:“我给你揉揉,便不会疼了。”

嘉安喃喃地说起话来,初时听不大清楚,景承附耳过去,才渐渐辨认出他在讲那几年在徽州乡下的时候。说他曾经住过的一个村子,每年正月十五的时候都做一盏巨大的花灯,是做成鲤鱼形状,点起灯来整个寒夜都暖暖和和地亮了,几十个年轻人一起才能把它举起来,举着到处走,走到每一家门前去……宅子外头的爆竹声劈劈啪啪地炸着,歇斯底里地赶在这新年的尾巴上叫嚣。好不容易等到那阵声响弱了,他听见嘉安低声问:“景承,倘若还有明年,你再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一定。”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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