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微雨燕双飞
嘉安的病时好时坏,总拖着没全好,找了几个大夫来看,都说是气血虚亏,经年积下的底子弱,平日看不出来,一病就如同山倒,只能慢慢将养着。
景承断定他是因为往年在宫里进食没个准时候,又常睡不好,把身子折腾坏了,不免愧疚,直到春天转暖嘉安才算痊愈。他一好便嫌憋闷,手上从没闲过的人,于是又做起代笔生意来,在松风楼里辟了一张桌案,邻着窗,竹叶格子在纸上投下一片阴翳。他对面坐着的人总是不一样:女儿远嫁后一两年没有消息的妇人,为了两吊钱要去官府告状的鱼贩子,有时候也能遇见好事,譬如写婚书――从他自己的墨迹中间,想象着那是两个什么样的年轻男女,高矮胖瘦,钗环盖头。
景承在二楼上跟人盘账,听账房先生说去年赚了多少,开销在哪里。他不大懂这些,开茶楼买宅子的钱都是嘉安那年走时留下的,非常惊人的一笔数目,想也知道他偷偷摸摸地筹划了多久。嘉安到最后也对他存着极大的同理心,倘若真掰开来算,真可以说是全仗嘉安他才有今天。
这一向他往松风楼跑得勤了,是认真跟账房学做生意,最近他觉得自己又进入了一种新的人生,不再是孑然一身了。他摸着墙壁一步步踩下楼来,楼梯狭窄陡峭,通向金灿灿的光亮里,嘉安坐在那阳光下写一封很长的信,整个人也笼罩在金光里,手边已有两页满满当当的纸,砚台旁边搁着一本闲书。景承倒了两碗茶过去,往桌上一撂,嘉安忙伸手在信纸上掩了一下,嗔道:“嗳!别看!”
景承吃吃地笑了,不识字的中年寡妇局促不安地抬头瞥了他一眼。嘉安坐在她对面,轻声道:“不必理他。”执笔的手指白皙修长。嘉安的字小巧而秀气,和他这个人一样,好比婉约派辞情酝籍。
那妇人拿着信出去,嘉安才想起来喝茶,水已经冷了,便往椅背上一靠,懒洋洋道:“今日的进项够了,我要回去了。”
景承听他说“回去”,莫名高兴起来,笑道:“我晚点回来陪你吃饭。”
嘉安笑着睃了他一眼,有意不接翎子,收拾笔墨出门去了。一进院子就看见白小五骑在树上掏蜂窝,嘻嘻哈哈地尖声喊叫,有发仰着脸在下头骂:“小兔崽子,掏不了就赶紧给我下来,看四爷生气了把你撵出去!”
嘉安皱眉道:“多大的人了,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你又不是没爹娘,整天游手好闲,不是上树就是下河,不如我写信去叫你娘接你走罢。”
白小五登时敛了笑,灰溜溜爬下来道:“我错了,傅先生,我再不敢了。”景承早嫌他说话不好听,教了他几回,不准他管嘉安叫“大叔”。嘉安道:“这句话你说得太多了,我听也不要听。这儿不是你家,你既不读书,又不肯学手艺谋生,我们也怕担这误人子弟的罪名,下个月就让有叔送你去吴江,大家两清。”
白小五脸色一僵,跳脚大喊:“我不知道我娘在哪!我不去!”嘉安懒得同他辩,一甩袖子回房去了,留白小五在院子里撒泼。白小五嗓门高,吵得他两耳嗡嗡作响,绞了个冷手巾把子蒙到脸上,才觉得头疼好了些。
吃饭时他和景承说起这事,景承不由笑道:“他母亲总归是会回来带他走的,谋什么生。虽今时不同往日,我未必养不起一个闲人。”
“话不是这样说,”嘉安正色驳他,“他们家这副样子,父亲是断然指望不上了,难道他娘和姐姐能在亲戚家寄宿一辈子?已经是青黄不接,还不早点为将来打算。”
“那也太早些,才几岁――不就跟你刚进宫时候差不多年纪?还是个孩子呢,现在就要他想着讨生计,何止拔苗助长,简直可说是……”
景承戛然停住,低头继续吃饭。
“苛刻。”嘉安把他没说出口的两个字补完,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低下去,“真是的,难道我自己一个还不够,非要别人也跟我一样才行。”
“这是什么话,”景承撂下筷子,把椅子拖得近了些,柔声道:“我哪有说你不对的意思。”
嘉安道:“我确实不对。因为讨厌,所以他做什么都是错的――可是我知道你很喜欢小孩子,看他们一定很宽容。”景承笑道:“为什么这么说?”嘉安思忖了一下,犹豫着道:“你曾经……也有过一个……我感到你那时候是很高兴的。”
“喔――”景承拖长声音沉吟了会儿,“所以,那时候你一点都不高兴,是不是?”
嘉安一时噎着说不出话,半晌方咬牙道:“贺景承,假如你对我有半分心在,都不会问出这句话。”
景承慌了,倾过身子来拖他的手。“我没有要怄你的意思,只是想再多知道你一些……你心里想什么,我多半是猜的,也许猜得不准。可是你什么都可以同我说。开心、难过、生气……我都愿意听你说。”
嘉安心里猛地动了一动,虽然仍僵着脸不吭气,眼睛里的神气已经温柔下来了。景承同他膝盖靠着膝盖,弯着腰,把两肘支在腿上,从低处看着他的脸,轻声地道:“我知道你惯了,什么都藏着不肯讲出来,这样好不好――以后我再教你不高兴,你就连名带姓地叫我一声,我就知道了,会去反省反省自己哪里做错了。”
他被盯得心口怦怦地跳,忙掉过脸看着另一边,门口还挂着冬天御寒的红丝绒帘子,只觉得面颊更热了。“好不好?”景承还在那里追问他,他抽回手,在景承膝上轻轻打了一下,“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