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梅子茶泡饭 - 松风楼遗事 - -阮白卿-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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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梅子茶泡饭

因为和凤栖馆说定了不再让白四儿接客,在扬州的最后几日,两人便一同到各处走走。似乎是第一次这样出来玩,先去保障湖,正值夏花繁盛之季,一片狭长湖水铺到天际去,岸边杨柳依依,枝条低垂到水面上,风一吹便打出层层涟漪。嘉安十分喜欢,于是连着几天都来湖上划船,放了桨,随便漂到哪,两人买了好些蜜饯果子,卧在硬梆梆的船底一起读话本,倒是把近来坊间新出的杂书看了不少。

六月十九传说是观音菩萨的成道日,客栈老板极力劝说他们去观音山赶庙会进香。从一大早就有香客在山门下磕头,大多穿着家里最好的一件衣裳,背着褡裢或包袱,装着供菩萨的香油、幔帐、素果,三步一叩,密密麻麻一路拜上正殿去。山脚下爆竹声没停过,十里八乡的善男信女抬着观音像,风尘仆仆地游街,挤不上山的小脚老婆子们跪在路边磕头,“阿弥陀佛”声不绝于耳。

他们特地错开香火最旺的时候,直到黄昏将近才拾级而上。圆通宝殿中缭绕着浓厚的香雾,团团地围在人头顶,一层青色的烟。磕过头的香客们已经三三两两准备下山了,地上散落着许多粗细长短的香烛,被灰土打脏了的杏子黄。

观音垂目低首,在青雾和落日中是一尊耀着金光的庞然大物,有一种似是而非的微笑的神情。景承双手合十,跪下来仰望着那莲花宝座,观音的脚趾掉了金漆,露出里头的泥胎来,却仍是庄严慈悲。

“不拜天地,那拜拜菩萨吧,教菩萨知道咱们两个是一起的。”

“咱们两个的事,干嘛要菩萨知道。”嘉安微微笑着,约好了似的都不看对方,只扬着脸说话。

“因为我看见菩萨,就想到我还欠着一次还愿。”

嘉安一愣,立刻想到新年里在北寺塔烧香。“在哪儿求的就在哪儿还,哪有在别处还愿的道理。”他笑。

景承犹自强词夺理,“这里供的菩萨和那里供的不是一样?”嘉安慌忙拿手肘顶了他一下,像怕给菩萨听见他的唐突,嗔道:“北寺塔是弥勒佛呀。”

“那也不要紧,他们在天上必然互相转告过了。”景承歪过身子来靠着他。

景承伸手牵他的指尖,他偏过脸看看景承,又仰头去看那金碧辉煌的巨物。他不懂神佛,别人拜他也不能理解,神佛究竟庇佑谁了?若天上真有菩萨,又争忍世人承受那些千奇百怪的苦难。

菩萨不曾救过任何人,到头来还是得他自己挣扎,万物无非刍狗。但这并不妨碍他跪在这金身偶像脚下,陪景承烧几炷无伤大雅的香。今天可能是他最虔诚的一天,景承说得那样生动,他几乎已经信了,在很高的某处,是另一个世界,菩萨罗汉一样有悲喜爱恨,也会凑在一块聊别人的事,朝人间指指点点,说你看见没有,那儿有对挺不容易的小情人――

现在他觉得,他和景承可以称得上情人了。想到这里忍不住为自己的想象力微笑。“菩萨也乐见人世间破镜重圆。”景承搂了搂他的肩膀说。

嘉安思忖良久,低声说:“破镜重圆,究竟是有裂痕。”

他不在乎这话如何破坏了气氛,似乎此时不该提那些嫌隙,只要说说眼下的你侬我侬,做成一个有誓两心知的场面就好,但无所谓了,他们之间已经不必粉饰什么。

“所以,我会再努力离你近一点……更近一点。假如我还是皇帝,我一定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我爱你。

“嘉安,其实我是想告诉父亲母亲,告诉景泽,我虽然弄丢了他们托付给我的皇位,却得到了更加珍贵的,我想让他们见见你……我不能去皇陵跟他们说话了,只好请菩萨转告,他们谁都没得到过的东西,我得到了,是我打心眼儿里爱的人,他也恰好还愿意爱我。”

嘉安垂下头望着宝殿里足迹斑驳的石青砖块,无声地笑了。

“假如你还是皇帝,留在你身边的怎么可能会是我呢……怎么会轮到我呢?景承,只有现在,我们才真能好好相处。我不必仰视你,不必认为你的垂爱是种恩赏,你也没有掌控我的生死,我们就只是两个沧海一粟的人,合则来不合则散,只有这样才行。”

景承有一会儿没有说话,然后轻声道:“其实你时刻都准备好了要离开我,对不对。”

“我是……怕自己陷得太深。”

“深了怎样?”

“又没什么好处,只是痛苦的时候让自己更难受罢了。”嘉安顿了顿,还是说道:“对不起,你待我这样好,但我不能再把自己绑死在情爱上……我……”

“不要紧,你是对的。”景承柔声打断他,“我知道你保留的那部分,并不是不爱我。”

嘉安如释重负般回握着景承的指尖。他再一次确认景承能够懂得他,也正因如此,他终于可以放心让自己就这么跟景承一起生活下去,有多久算多久。他们沉默下去不再说什么。暮霭西沉,一豆豆很小的烛火下,和尚们在偏殿准备做晚课,杏黄色经幡,青灰布旧僧衣,嗡嗡地低诵他们听不懂的经文,木鱼哒哒地在那低沉的音浪中重复,显得格外高亢。他们相携着站起来。下山时天已经全暗了,漫长的石阶上没有灯,摸着黑,十指相扣,小心翼翼地走下去,整个人都绷得有些僵硬,下来时两个人的手心都汗湿了。

回到客栈景承嚷着饿,嘉安懒怠同他出门,便笑道:“我做一点茶泡饭来给你。”他知道景承不爱吃,只是有意促狭,不料景承满口赞成。饭口早已过了,寻了半天才在牌桌上看见厨子,问他要了两碗剩饭,一碟腌萝卜,上楼倒见景承已经把热水拎上来了。

客栈里的茶叶是最便宜的瓜片,因为放得返潮,沏在壶里就能闻见一股发霉似的涩气,饭已经冷了,又硬,不用尝也看得出难以入喉。“吃了这一回,你以后一定再也不要吃这个了。”他笑。腌萝卜放到碗里,顶上又盖了一块盐渍梅子,梅子是前两天买来吃剩下的。

景承端了一盆兑好的温水放在他脚边,拽了把椅子坐过来,捞着他的腿放在膝上给他脱鞋袜,顺手在他脚心轻轻挠了一下。嘉安往他肚子上一蹬,笑道:“别碰,怪痒的。”

景承为他这样做小伏低,现在他不会觉得忐忑了。初时总还是替对方考虑着,譬如有没有心里不舒服,毕竟一向只有他做这些事的份,日子久了倒也习惯起来,可以认为景承对他的好是他应得的。现在他很少想过去了,仿佛重新活了一次似的新鲜。

微微泛绿的茶汤顺着粗瓷碗沿热腾腾地浇下去,淋在梅子上。等冷饭泡软的时候,景承也脱了鞋袜,同他在一个盆里踩着,两双脚叠在一起搓磨,一只湿淋淋的脚抬起来蹭他的腿胫,他笑道:“嗳!不要闹!”一面把饭拌匀了推过去。

其实只是剩饭和咸菜,他也压根不觉得景承会喜欢吃这东西,“咽得下去么?”

“一个人饿肚子的时候,吃到任何东西都会觉得是珍馐美馔。”

嘉安怔了怔,不再追问景承为何有此感慨,反正很容易想象。十几岁时常常因为各种事挨饿。宫里永远有许多很冷的夜晚,可以把衣裳从里到外打个透。瑟瑟缩缩地顶着风,跑到膳房去找秦小七,讨半碗没人要的冷饭,就一块盐渍梅子,滚水沏碗热茶浇上去,报复似的,大口大口往嘴里扒,和着委屈一起吞下去,茶汤烫得舌尖火辣辣地疼。秦小七跟他坐在炉膛口一起哭。后来他伺候景承,其实已经衣食无虞了,还是喜欢这个,汤汤水水地落进胃里,假装像他母亲煮的一碗热面疙瘩。那时无论如何不敢奢望他们有现在。

景承把碗里最后一粒米也认真夹起来吃了,笑道:“回去以后咱们松风楼也做这个卖,好不好?”

嘉安露出一点讶异的神气笑了。“好,正好白姑娘也回来了,可以去厨房帮把手,既算个营生,也不必抛头露面。”

“歇歇罢,光替人操心。”说起白四儿,景承拉起他的手,“你这人,性子那样倔。换作别人,多半觉得她找不到了,就算找得到,非亲非故的,谁又认真去大费周章地使钱。也就是你,凡事不试过是不甘心的。”

嘉安笑道:“我就是喜欢不甘心,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他停住不说了,提到她,他多少有些矛盾的紧张。是未涉世事的少女再出现变成了娼妓,仿佛一夜间掌握了许多与男人周旋的手段,他从未和这样的女人打过交道。他始终觉得自己在情爱中毫无技巧,惟有将心和盘托出的诚恳,在一个初学了一点点伎俩的年轻姑娘面前,还什么都没发生他就觉得露怯。嘉安忍不住烦躁起来。那天在巷子里他们聊的,景承一定也感觉到了,白四儿喜欢他,而且顺理成章地视他为下半生的依靠,他们心照不宣,景承那句话也是希望他放心,“只要你一个”。他倒不怀疑这话,毕竟他们经过那么多事。但就算如此他还是烦躁,因为势必有人伤心,他看不得任何人在他的想象范围内伤心。

爬了山回来都觉得十分疲惫,于是早早安置了。第二天去凤栖馆接白四儿,是直接雇了马车,一路送到渡口登船。这一天是个阴天,越过苍翠的树冠,天际一个橙色的光晕似的,挂着一轮闷热的夏天的太阳,孤寂地静默在绿油油的麦田上。沿岸数十里都是银杏林,官道上不时卷起烟尘。在船上望去,近处的树退得很快,远方的树退得很慢,交错在视线里,使人徒生错愕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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