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但是相思莫相负
帐子给猫抓烂了,嘉安懒怠起身,景承便披起外衫去大衣橱里寻替换的。嘉安的四时衣物全加起来拢共也没几件,齐齐整整叠着按季节分好,清一色的颜色寡淡,看着使人觉得不知哪里有阵凉风吹得身上凛凛的。猫之前一直窝在椅子上,这会儿凑到他脚下,轻轻一跃跳进橱里,钻到黑洞洞的深处去,过了会儿,有小物件拖在木板上的声音,“沙沙――沙沙――”。
猫又钻出来了,扒拉着一只手指长短的小竹筒,底下悬着一把有些旧了的青绛色穗子,像是个扇坠儿。摇风抬头看看景承,“喵”了声,得意地一挥爪子,把竹筒拨到地上去,盖子摔开了,露出里头藏的一卷纸笺,因为时日久了有些泛黄,透出内侧墨迹斑斑。景承拾起来展开,犹自笑道:“这是什么?”等看清楚里面的字,忽然闭口不响了。
他怔在那里,从前的事潮涌一样扑过来。芍药开在经年的油墨里,火似的洇成一团,素白笺子上一行行小字,黑的是松烟墨,红的是朱砂御批。他们有过一段鱼书互寄的日子,可深究起来还是他的不对。他再也想不到嘉安会把两张纸在身边带这么久,连后来闹成那样,分开了,再也不想见面了,也带着。嘉安始终那样爱他,就爱到那个地步。
他笑着,鼻子已经酸了,他怕眼泪汩汩流下来,赶忙笑道:“我念给你。”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不正常地扭曲着。嘉安还不知道,躲在半边床帐后打了个哈欠,懒懒地道:“什么东西?”
“奴才傅嘉安叩请皇上圣躬万安。朕安。近来顺遂?听闻卿居处芍药开了。奴才一切好。前次不敬处,再叩……”
嘉安已经尖叫一声从床上跳下来,裸着下半截身子,光着脚冲到他跟前,“别念了!”他噎着,仿佛喉咙里也哽了一汪眼泪似的,声音软下来,手忙脚乱地去挡那张笺子,不让他看见上面的字,那些唯一能证明他们好过的、落成实质的证据,“别念了……”
景承抱抱他,轻声劝:“烧了吧,这些不值得你留……我们再也不会像那样了。”嘉安在他颈窝里坚决地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才不舍地道:“烧了吧。”景承去烛台架上点起火折子,看着那两卷旧纸片一瞬变成焦黑的灰烬,再回头的时候,嘉安抖着嘴唇,簌簌掉下泪来。
“我知道这些是不必留着,但是……”
景承能够听懂他。他们不曾像一对真正的情人那样互换过信物,就算是他过去施舍般的喜欢,也像秋风里夹着的桂花香气,似是而非,看不见摸不到。孤衾独枕时最难逃脱空虚和寂寞,会怀疑过往的刻骨思恋只不过是幻想。怎么才能相信它真的存在过?
一来一回的传信,固然字字句句提醒嘉安他的卑屈,却也是仅存的东西,让他说服自己那些过去是真的,那点得到过的温柔是真的。嘉安再讨厌自己的卑屈也还是留着它。
景承吻他的额心,道:“别哭,我们写新的。”好像小孩子吵架,弄坏了人家的一样东西,最简单的当然是找一样相近的来赔他。他也知道自己这行为近乎幼稚,甚至于无礼,嘉安在乎的从来不是几张纸几个字,从头到尾,无非想要他几分真心。
他拉着嘉安重新铺纸研墨,一张泥金笺,开口有些心虚,“想叫我写什么?”
嘉安垂头想了想,低声说道:“但是相思……莫相负。”
他恍然道:“《牡丹亭》的故事,最初是我讲给你的,对么?”嘉安噙着泪“嗯”了一声。景承认真写下这七个字,在笺角吻了一吻,卷了装进竹筒,“从此可以带在身上了,不必丢在那黑咕隆咚的地方。我要说拿这个送你,未免太小家子气,可咱们之间……又好像多贵重的东西都配不上你的心意,也配不上我的……总之,你明白我就行。”
嘉安拿在手里破涕为笑,却又找了个抽屉向里面一丢,撇撇嘴道:“谁还把个字条郑重其事地带在身上。”说完低下头去不看他,仿佛对方才的失态十分抱歉似的。
嘉安一向是内敛的安静,但偶然在安静下面掀起一阵狂潮,就可以令他有新的发现,觉得面前这人实在是非常可爱。
天气再凉些,桂花就开起来了,满院子丝丝缕缕的幽香,夜里仿佛醉卧花荫下,也差不多是一年里最舒适的季节。但江南的秋天一贯十分短暂,一场雨落下来,花瓣就要被打得稀稀零零,所以他们每天都担心下雨。宅子不远是条窄河,吃了晚饭,常常去沿着崎岖的堤岸散步,河堤修得很矮,栽着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树,无论怎么下雨,这里的河水却从未涨过很高。
有一天走着,他问嘉安:“我们什么时候住到一起呢?”嘉安笑道:“现在不就是住在一起?”景承道:“我是说,我想同你时时刻刻都在一起。”嘉安十分惊诧地看着他,笑道:“嗯?你不怕失掉自由么。”
他才发觉自己没想过这个。他们真正独处的时间的确不能算久,才恨不得像刚开始一样无限度地靠近对方。他是不知道何谓“失掉自由”的,但在嘉安,哪怕在这样的关系里,也仍然保持着相当的警惕,需要留下一隅只属于自己的地方。
他又笑道:“咱们总该名正言顺地过下去,否则有人背后指点起来,我不想叫你受那样的委屈。”嘉安听了,有一阵子没有吭声,只是在堤岸上寻了块干净地面坐下。流水沥沥地磨过脚下的石块,近水生着许多滑腻腻的青苔,斜对角的茶楼里请着清倌人唱弹词,铮铮的弦子,唱的人仿佛给人捏住了鼻子,绵软的声音拖得十分悠长,从店堂的竹叶窗格子里穿出来。嘉安默默听了一会儿,方开口低声笑道:“为这个骂过我的人还少么。名正言顺……我同你一起,是永远不可能名正言顺的。”
嘉安突然又抬起头来看他,提高了一点声音道:“可是我根本也不必要什么名正言顺――那玩意儿对你来说很重要么?”
景承身上凛了一凛。那清倌人唱完了一段词停下来,留下三弦琴在半空里铿锵地响着,使人徒增一种开口应和的勇气。嘉安声音又沉下去,有些难过似的道:“但恐怕连你也要给人家嘲讽了。不比以往,他们只骂我就好。你愿意……陪着我一起遭人冷眼吗?”
“随它去,”景承掀了袍子在他身旁坐下,“天下这么大,哪里容不得两个人,我问心无愧便是。”
嘉安望着河道上凫水过路的一群绿头毛的野鸭子,轻声道:“我也无愧。”
景承觉得自己实在奢侈,能够有嘉安这样一个人。他发现嘉安常表现出令人惊叹的坚韧和勇气,使他一瞬感到自己过于平庸,像锦绣绫罗堆出来的空架子。当然他是已经成熟了不少,也乐于宽宥自己。茶楼里换了一支唱的,调子来来回回总是那些,景承蹙眉听了一会儿,笑道:“唱的是什么?”
“唐明皇忆杨妃,”嘉安轻轻地道,“这句是,‘生同罗帐死同陵’。”
嘉安把那唱词一句一句念给他,先是苏州话,再用官话讲一遍。其实他能听懂一点苏州话了,唱的也是大家都知道的故事,只是想听嘉安讲出来,好像这一场对话永远不完似的,能聊到很晚的夜里,聊到明天,后天,永无断绝。他是初来这世界学说话的孩童,嘉安在某些方面又是一张白纸,他们两个必须互相提携牵扯,否则谁都没法在这世上活着。他对嘉安的爱,是依靠,也是保护。天黑下去,暗流中闪动着杏子黄的光片,鱼贩子收摊了,把混着虾脚、鱼鳞、白沫的腥臭的水往河里“哗啦啦”一倒,野鸭子又游回来了,“嘎嘎”雀跃几声,把头钻进水面。这最无奇的市井的夜晚。人走了,他揽着嘉安躺在自己怀里,都仰望着烁烁的星辰,大大小小的光点嵌在紫牙乌似的天幕上,身下的野草地透过薄衫浸来潮湿的凉气。
“回去么。”他问。
嘉安应道:“嗯,真有些冷,家去罢。”
各自回房上了灯,周妈几乎是立刻就来敲门。“什么事?”他问。周妈支支吾吾地笑了,“四爷哎……”
“有话就说。”景承有些不耐烦,从那欲擒故纵的笑容里他已经猜到接下来的话题。
“恪―”周妈有些不好意思,“四爷,雁来这姑娘,你到底是……”
他觉得荒谬的好笑。一个人究竟是从何而起对另一个人发生兴趣的?他快三十五了,眼尾已经横出明显的笑纹,固然他相信自己年轻时丰神俊朗,年纪摆在这儿,不由得他不客观看待自己。他跟她聊天的次数一双手就能数得出,关于他,她都知道些什么?她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清楚,更遑论他的过去与将来。雁来认识的“四爷”,无非是个没来得及发福的中年男子,肯出许多钱去千里迢迢救风尘。倘若在戏文里,的确可算是个顺理成章的开头。可这毕竟不是戏文。
莫非雁来以为他看中了她的年轻美丽,想尽力挽留她的烂漫?换作二十岁的时候,说不定他真就这样轻浮。没错,他就是,她一眼看破了年轻时候的他。雁来非常知道自己的优点在哪里,也懂得如何利用它们。拘谨的少女被训练成了聪明的小妇人。
景承忽然觉得一种似曾相识的可怕,这令他心里倏然揪了起来。
“你做媒做到我头上来了,”他笑一笑,决然道,“我用不着这个,周妈,这辈子我都用不着。”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
希望我可以拥有许多小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