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是我应得的
半人高的灶膛里填着许多木柴,也有乡下收来的苞米芯子,拥挤地堆在厨房角落里。灶膛里一只铁架子上烤着栗子,火苗安寂地从膛口蹿出来,熏得人脸上凸起两块不正常的红晕,但手脚仍然冷得发麻。在南边过冬,身上永远有一部分不分昼夜是冰的。墙上挂着周妈的蓝布碎花围裙,特为过年新裁的,浆洗得十分硬挺。吃剩的几碗年菜搁在灶台上,被葱油浸得发黄的半条鳜鱼,两只非常大的肉丸子,一口黑糊糊的铁锅里炖了黄澄澄的鸡汤,因为没人要吃,爪子留在锅里,从冰结的油花里突兀地伸出来,颇有些触目惊心。灶上坐着一铫子热水,嘉安坐在炉膛口上焐着手,忽然笑道:“今天雁来有些醉了。”
景承正弯着腰在架子上找茶叶,瓶瓶罐罐都搬出来摆了一灶台,闻言道:“是么,我没有留意。”嘉安“噢”了一声,笑着道:“那你连她去烧香穿的衣裳也没有留意么?”
去寒山寺,周妈脱不开身,是他们两人带着雁来一起。雁来这一年经受了那样大的磨难,也的确该去拜一拜。雇了一辆马车,咿咿呀呀地从西城门出去,路坑坑洼洼,雁来的缠丝花枝银耳坠子在耳垂下面晃个不停,一根辫子从脑后绕到胸前来。
雁来仍然做着姑娘的打扮,尽管她不是姑娘了,但在事实上她又的确没有嫁人,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褶裙、月白褙子,衣襟上用金线绣着小梅花,托着一张轻施脂粉的圆脸,眉眼间是灵动的新婚少妇的样子。嘉安一打眼就觉得她非常冷,轻飘飘的裙角在风里猎猎飘扬,“加件斗篷罢。”他说,他知道周妈把自己的一件旧斗篷送给她,她出门时常穿着。
“今天不算很冷,”雁来笑道,“我一向穿得少,怕热。”
马车里确实暖和,到外面就没有这么轻松。河道边上风大,他几次想闲聊几句问问雁来在松风楼做事还习惯么,话都顶给回嘴里,于是一齐沉默着。雁来的嘴唇发紫,露出一点艰难的神气,两手抄在袖筒里,但因为是宽袖,除了兜风以外并没什么实际的作用。嘉安有些尴尬,不知道是不是该再关心她一下,但又没法把自己的衣裳脱下来给她穿,也不希望雁来发现他已经意识到了她的困境,只好就闷头往前走着。不能无视雁来的美,在那寺庙的杏黄外墙映衬下,她像漫天夕照里的一汪海水奔涌过来。
他们去各殿都拜了一遍,算是提前敬了头香。雁来摇了一签问姻缘,解签的告诉她好事将近,但也要随缘,还说她命里有两个儿子,雁来垂下头喜不自胜但羞怯地笑着,从手帕里拿出几枚铜板谢那和尚。从大雄宝殿迈出去的时候,像得到了某种支撑似的,昂首挺胸地走进青烟里――院子里放着一口巨大的石雕香炉,里面熊熊地燃着火焰――她已经不再羞于承认自己发育良好的线条。她花十个铜板多请了三炷香,擎起来的时候景承终于看见她的双手已经被风呲得红肿,于是道:“太冷了,我们早些回去罢。”雁来道:“四爷觉得冷么?许是在苏州还没住惯。”
柴禾在灶里“劈啪”响着,景承一时没说话,蹙起眉想了想,反问:“我该留意什么?”
嘉安笑了一笑,道:“她不穿斗篷,是因为周妈的衣裳样子旧了,也不搭她新做的裙子,可又没别的厚衣裳,所以宁可受冻也要好看――教你觉得好看。”
景承慌张地抬头看过来。难得新年里嘉安穿得有些颜色,一身浅绛,领口出着一圈白狐狸毛,攒着他笑盈盈的面孔,但此时那笑意里似乎也夹杂着一些严厉的审视。“我是没见过世面的后生么,”他笑道,“会因为衣裳留意一个人。”
“你不是,她是。你不能指望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总是收敛着不张扬出她的美貌来。”栗子焦了,嘉安拿两根木棍把铁架子叉出来丢在地上,伸着两根手指去拣栗子。景承道:“当心烫了手。”嘉安头也不抬地道:“嗦什么,这种事要你教我。”
景承终于找着了茶叶,是一小罐银针茶,装在一只空的腌菜坛子里,拿着走到他身边,也找了个小杌子坐下,拎起他腰里悬着的那只竹筒坠子,吃吃地笑,“原来我的嘉安这么会拈酸吃醋。”嘉安轻啐一声道:“我好心说破了叫你知道,否则小姑娘一番心思用错了地方,不也怪可惜的。”景承道:“喔――那你是想教我送她一件新斗篷么?”嘉安气得抓起栗子就往他嘴上摁,“这张嘴,不会说话便塞住,少说两句罢!”
景承笑着躲开了,闹了一阵,忽然敛了笑容,十分郑重地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咱们两个之间,大可不必拐弯抹角。雁来年纪小不懂得,以为遇上一个像样点的男人就该立刻抓住了,像你说的,做终身依靠,但你我都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她以后自然会明白。”
嘉安轻声道:“她已经爱上你了,怕是一时不能明白呢。”景承伸过一只手来握着他的,把那颗微微发烫的栗子也包在他手心里,说道:“那也没办法……嘉安,咱们一起这么多年了呀。”
每回景承这样讲,他总是摇头笑笑,当然在景承看来,他们的确是很久之前就“一起”了,从打他们第一回上床开始,可那些其实都不能算真的“一起”。他一拍景承的胳膊,用一种十分严肃的声气道:“如果你喜欢我,当然是因为我好,不是因为‘这么多年了’。”
景承道:“当然是因为你好,但咱们一同经过的事,也不是任何人能比的。”
嘉安这才微微笑了,斜过身子倚着景承,把头歪在他肩膀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手里搓那颗栗子,又轻声说:“我清楚人家会怎么说我。外人看呢,当然是你风流倜傥,有生意有宅子,我一个穷卖字的,年岁大了,长得也一般,指不定背着人怎样下贱――别急着驳我,在宫里那会儿他们说得比这还要难听,我问你有没有――这么一个人,凭什么得你的喜欢?但我不会这么想。我是全凭自个儿挣到今天的,行得正坐得端,对你也是真掏心掏肺了,你便多爱我些,也是我应得的。但倘若有一天你真喜欢了别人,我绝不会再做小伏低求你垂怜,绝不会跟你说‘别不要我’这类话,绝不会跟什么人争你所谓的宠爱。咱们好聚好散,我孤魂野鬼一辈子也未必不能活着。”
说到后来像赌气一样,他索性站起来走开了。灶台上放着预备包汤圆的糯米,白花花的一大盆,嘉安伸着一根手指在里面戳了几下,忽然笑道:“你一定在想,我的脾气怎么越来越坏了,十分讨嫌。”
景承起身跟过来,从背后搂着他的腰,下颏搁在他肩上,在他耳边柔声道:“是你以前太没脾气了,不要紧,你这样就很好。”
院子里有脚步声,他们连忙分开。就算宅子里都心照不宣,还是尽量避免当着人亲近,嘉安觉得这样很对,认真尊重了才会在人前做得像个君子,不给别人留话柄。来人在门帘外站住了,一袭宝蓝色裙角给风吹进来,接着雁来掀开厚重的棉门帘露了个头,道:“四爷在这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