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问心无愧何其难
景承一怔,那头呼吸声已经沉下去了,他探过身在嘉安额角吻了一下。他知道嘉安实在是吃过太多苦,迄今也还是有气给他受。雁来是那样看他的,别人呢?周妈和有发不要紧,在他眼皮子底下不会怎么样,外面的人他管不了,嘉安的营生就在松风楼,那些茶客怎么说?苏州城就这么大一块地方,嘉安一定是听见什么了,不然昨晚也不会提那些,难保原话没有更不堪些。
怕的就是这个。嘉安昨天问将来的事,他怎么答的?似乎是说“你还是在苏州住着习惯吧,我现在也很喜欢这儿了”。当时没转过来,其实嘉安不过是嘴硬,问心无愧也没法让谁刀枪不入,哪有那么容易,嘉安一向心思又重――但到哪儿不是一样,总不见得躲一辈子。本来活着就在躲了,还得因为这种事躲。
案几上搁着二指厚的一沓纸,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抄的《大般若经》,新写完的两张摊在窗根下晾,三年前新上任的知府,预备替老太爷做一百阴寿,请了几个先生抄经,一卷三两银子。嘉安总担心家里短钱使,说是做生意看运气,赚一年赔一年。为放炭火气,花窗开着条缝,晌午时案几上一线亮堂堂的刺眼,那只大狸花猫从窗缝外头悄悄挤进来,像是又胖了,蹑手蹑脚地跨过砚台,“咕咚”跳到地上。
假如换个地方过活?倒不是不成。总也得替嘉安想想,委屈了那么些年,千辛万苦才熬出头的,不能因为跟他一块而丢了生计,越是没见识的小市民越忌讳这种。再者,是他死缠烂打求着嘉安回头的,不然也没这些事了。
景承阖眼睡着,半梦半醒间听见院子里喊“东家”,先还以为睡糊涂了,一定是想着怎么把松风楼盘出去,才听谁说话都像账房先生,清醒了些才知道的确是账房来寻他。他穿上袍子,猫立刻跳上床来,循着热气从他起身的地方钻进被窝里。
账房在正房门口喊他,叫两声,耳朵贴在门缝朝里听。景承看着好笑,咳嗽一声问:“什么事,至于找到这儿。”
账房掉过脸来吃了一惊,“可不是晦气?”他道,“长余叫马给踹了,这大过年的。”假装不知道厢房住着什么人,但那眼睛里已经藏不住神秘的微笑的神气。账房是本地人,朋友多,不难想象回头就要酒桌上跟人瞎七搭八,说松风楼的东家在府里养着个男人,白日宣淫,是他亲眼瞧见的,“从厢房出来,头发毛了,两个人大白天睡觉。呔!什么都瞒不过我。”景承忍不住皱起眉,问:“什么时候的事?”账房道:“就今天早晨。长余这东西,昨天夜里去嫖,玩得眼也花了,从堂子里出来,街上有人纵马,眼错不见就把他给踹了。”景承冷笑道:“叫他小小年纪不学好――人呢?”账房道:“正是来说这事。大夫瞧过,万幸没叫马蹄子给踏到脚底下去,那可就真活不了咯,只是断了几根肋骨,没几个月起不来床,店里可是一天也等不得他。”
景承打发他回去看着长余。好在是新年里,铺子都闭门不做生意。嘉安睡醒了,拥着一条石青底绣如意纹的厚棉被坐着,“老于先生说什么?”景承坐在床沿上替他拽拽被子,一面把长余的事告诉他。他还没觉得怎样,嘉安先替他盘算起来,“这大过年里去哪找个新伙计,可茶楼是一天也歇不了,原就做的是熟客,要真关上一阵子,实在怕后面难以为继。”青白色的厚帐子底下,愈发衬得眼睛乌黑深邃,满含忧虑。
景承笑道:“大不了我亲自替长余跑堂罢了。”嘉安拍了他一下,道:“嗳――别闹,哪里要你给人端茶倒水,总归是我做。”景承吃吃笑起来,“啪嗒、啪嗒”两下把鞋踢掉了,掀开棉被钻进去,贴着脸抱着晃他,不倒翁似的,“我的好嘉安呐,这是心疼我呢,还是挤兑我呢?”
越这么说他越不服,不见得到今天还是让人捧着他惯着他,做什么折辱了身份。他要安下心跟嘉安一同过一辈子,就必须拗过那点没用的自持去,嘉安能做的,他也得经过,否则他们就不能算站在一块。
到正月初六,松风楼重新放鞭炮开张,整条街上的酒肆饭庄也多是赶在今天,在家憋烦了的男人们呼朋引伴地跨进来叫茶水,喜气洋洋。街上有人舞狮子,苏州府没有这种风俗,但是香粉巷里有一家开得很大的南货店。闹年的锣钹锵锵锵震着,拉着板车,驮一面很大的鼓,一个穿杏红色旧棉袄的男孩子紧赶慢赶跟在后头敲,十分慌张,仿佛是临时雇来的。两只大红鹅黄的绒布狮子,身上的鬃毛脏得发灰,有几根破布条荡在屁股后面,路过松风楼,一跳一跳地在门口往里探了个头,眼睛圆溜溜,疲惫地眨巴两下。茶客们喝起彩来。在这百无聊赖的打发人生的时候,任何一点热闹都能叫人兴奋。
景承站在店堂中央,也不过是耳中的喧闹被更宏大的喧闹给盖过去,一时间四周嗡嗡地延到很深处,原来这店面有这样宽阔,之前都没发觉。角落里有人叫着添水,他微笑地走过去。老板今天亲自上阵?客气客气。过年好哇,您生意兴隆!客气。茶壶灌满水像块巨石压在手上,所有的力量都只在那一点,扯着他的指头扭曲着往里侧翻。他有些恍惚的怀疑,那么小的一把壶,怎么会的?但没空给他细想,走马楼厢房里自头顶吼了一句,“跑堂的!酒菜怎么还不来!”景承仰脸朝上望望,一个麻子脸的中年汉子,袖口挽到肘上,酒冲得满脸黑红,倚着栏杆怒气冲冲地往下看他。两个人互相瞧着,彼此都觉着尴尬难堪。他站在厨房门口,雁来端着两只碟子递出来,一声不吭,把脸往旁边一偏,扭身走了,前几日他对她说了那样的话,也难怪她不爱理他。
他不让嘉安过来,也是猜到头一日必定十分狼狈,但实际上还要更狼狈些。他到夜里才回去,厢房没掌灯,倒是他自己房里暖融融地亮着,嘉安在他床上一张小炕桌前抄经,一抬头脸上呆了一呆,“怎么弄的?”
嘉安帮他把厚罩袍脱下来,油灯下看见前襟和袖口溅得一片片的茶渍,景承没告诉他还有半壶热水翻在身上,袍角鞋袜全湿了,这会儿才堪堪阴干。他坐进浴桶里,“嗳哟”一声笑起来道:“我浑身酸得很,腰快要断了。”
嘉安挽起袖管帮他洗,用一条湿答答的热手巾拭他的脖颈,眼睛却瞟着他,瘪着嘴,欲言又止的神气。他伸着水淋淋的手出来握着嘉安的腕子,柔声道:“怎么不高兴了?”他清楚嘉安是替他难受。
“你哪里做过这些……”嘉安一根根揉他的手指,他摊开手掌对着灯翻过来掉过去照着,指尖给茶汤泡得发红,皮肉皱皱巴巴,收拾台面又碰多了酒菜的油污,掌心有些毛糙。“才头一天就这副光景,我心里真……”嘉安的声音委屈地颤抖起来了。
“左不过是咱们自己的营生,”他笑笑,“做生活不易――对不对,你们苏州话是不是这样讲?做生活――嗳,不要难过,这一点点事……”
他趴在床上,像卧在层层叠叠的云里,一向也没觉得褥子这样软。他把自己又放得低了一节,就又有许多新奇的发现。嘉安为他揉肩捶腿,景承舒服地闭起眼睛,不觉睡过去了,半夜里醒来,人是平躺着,房里黑黢黢的,月亮光透过窗纸胧胧地铺在地上,夜静更阑。借着那点微亮他看看枕边,嘉安从厚棉被里露出半张脸,偎着他,他忽然觉得一种必须好好活下去的骨气。
继续这样再有四五天,嘉安终于忍不住道:“就算你能顶得住,也不能一直这么撑着,早点让老于先生找个新伙计来是正经事。”
“这会儿可难讲,年还没过完。”景承宽慰他,“左右我顶到十五罢。”
眼下他们倒常像人家夫妻一样了,夜里吹了蜡烛,留下床头一盏青花油灯,影影绰绰照着人,互相看着眉眼都不甚清晰。被子底下拉着手,头抵着肩,聊到别人的事,至多评论几句,有时也并不说什么。市井间什么都是发生过就没了,柴米油盐的小事。
“明天我替你去,反正我做惯的。”
“胡闹。”
“那关几日不做了好不好?”
“不做了,我替你抄经么?”
“怕人认不出你的字?”嘉安嘁地一声笑,“不然,就陪我回徽州看看花灯?”
用到“回”字,景承委实吃了一惊。他知道嘉安在这世上已不剩什么亲人了,即便亲哥哥那里,也说不上是“回”,而且嘉安提过,他辗转了好几处地方,呆得久也不过半年。
半年够干什么?连真正熟悉一个人都谈不上,充其量是些礼貌的表面交情。就算这样,也已经叫嘉安欢喜得不得了。那是嘉安获得自由以后去到的第一处。十四年之后他终于能挺直了腰,抬着头跟人说话,寄人篱下也高兴。乡里们喊他一声“先生”,必须得没人知道他的过去,才能拿他当他们当中的一个。嘉安实在是打心眼里快乐。那些不堪入目的,永远跪着低人半截的日子,终于都结束了,没有了,永别了。他躺在那白墙黛瓦的陌生房间里,外面总有一个暗哑的老人的声音,叫卖毛豆腐,篓子不分冬夏是臭的,老人的声音悠悠拖着远去在马头墙另一侧,嘉安在青绿色的晨光里无声地笑着,流下泪来。
?作者有话说:
让我看看是谁半夜三更还在舞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