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阁楼 - 松风楼遗事 - -阮白卿-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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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阁楼

因为十五快到了,他们是直接雇了马车往西走,并没提前去信。从徽州离开以后,嘉安就没再听说宋郎中的消息,这时候突然造访,难免怕人心里嘀咕。两个人在马车里偎作一团,穿得笨重,领口的狐狸毛挤着脸颊,像越冬时候一窝鸟雀,缩起脖子,毛绒绒地挤着互相取暖。乘马车一起到很远的地方去,令他想起从皇宫逃出来,也是冬天走陆路,马车在暴土扬沙的官道上飞奔,互相的憎恶在那么小的一方空间里摇摆着。数一数四年了,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原来那驾马车最终是跑到这条路上来。

景承探着身替他掖紧腿下的毯子,嘉安顺势就伏在他背上,才读着一本戏文,撂在地下,两手顺着景承的肋骨慢慢地往胸膛摸。他不动了,侧头望着窗缝里簌簌掠过的银杏树,光秃秃的枝桠。成熟的男人的脊背,又宽阔又结实,抱着是个饱满的庞然大物,从心里有种餍足,这辈子也就没什么可再求的了。

还有十几里,就连当初回乡下老家也没这么忐忑。说到底不一样。只要哥哥们要脸不往外讲,他就可以扮作个陌生人,跟谁都不认得,这儿不行,几乎每家每户都给他掰过些家长里短的事,在他代写的信里头。人跟人的交情,多半是从分享秘密开始,而且尤其易于对着外人说,因为跟谁都不近,就可以跟谁都近。他勉强算过他们里的一个,又不能真算,那种讲究宗族的村子,谁家的儿子倘若忤逆,是要给揪到祠堂跪祖宗的,他究竟是个外乡来客。

后来元珏怎么样,他免不了好奇。那是第一次有女人主动接近他,纯粹属于男女间的那回事,当时他是立刻吓跑了,怕耽误了她,也怕被人发现他的秘密。但是从那次开始,他才终于意识到自己也还算有些好,不是什么都不配得着。其实他该谢她,一段时间以后他才渐渐明白过来。他从郎中家里辞行,有好几个邻家的嫂子娘娘们来送,在半个村子姓宋的宗族里,她们实在很难正大光明地跟人诉苦,只能给娘家写信,再借着闲聊的机会听他讲些跟姑嫂婆媳没关系的事。那会儿他才刚离开景承,总忍不住挂念他,他真想景承也喜欢这粗鄙但是冒着热乎气的世界。元珏没有下来送他,宋太太跟她们解释,这孩子也是太矜持了些,轻易不出闺阁,连吃饭都是自楼梯间用绳子提上去。当然大家都听得出来,母亲紧抓一切时机自证清白,不失为一种焦急的暗示,元珏的年纪,再不嫁就嫁不掉了。

那样一个守旧的世界,远比苏州府更老派。城里人捧戏子尚可当作一桩风流笑话,在乡下就只有被视作疯病,是癔症,哪有男人不喜欢女人的?更别提两个男人当真在一块过日子。景承怎么想?他有点拿不准。其实是可以不在意,那会儿他给大臣们指名道姓地骂,恨不能手伸进崇德宫把他拎出去弄死,景承都只当没听到,别人凭什么管他床榻上的事?但外面可没人忌惮他。问心无愧是没错,却挡不住人家不待见。

在这地方他真有些怕,他自己无所谓,可是不愿意景承被人甩脸色。一下马车他立刻离景承很远,层层叠叠青黑的马头墙夹着细窄的石板巷,墙壁上抹的白灰年头久了,显出一种浆黄与墨黑色的混合,只有走进去才知道是霉斑。站在这迷宫里他倒忽然熟悉起来,一径顺着巷子拐到郎中门前,景承在背后默默守着他。

郎中的宅子是几家亲戚合住,屋檐下难免龃龉,四年前就听说张罗着分家,到现在也没分掉,又是正月十五前头,来了客仍然热热闹闹地在饭堂坐一大桌子,油灯下惊喜和猜疑交加。那年嘉安突然要走,他们都疑惑出了什么事。“原先那个老秀才,跑去安庆那个,记得吧?你走了没多久,他又拖家带口搬回来,去年夏天害疟疾,就死在他家老宅里面。”其实大年下不该提死字,但真像郎中那样见多了生死的,反倒不忌讳这些。“咱们这儿又缺一个能写会算的先生了。”

“我现在同四爷一道开茶楼,充个账房,”嘉安笑着扯个谎,半真半假,“赶着年下来进些六安茶,顺道看看鱼灯。”

“啧啧,闹鱼灯是我们这儿的大事,小傅先生知道的,这两天正是时候。”

郎中向着景承,仍叫他“小傅”,某一刻令他有种时间错乱之感。就像这些年全都没有过,他日复一日的的孤独也都没有过,现在是他二十五那年,和景承从未闹到死生不复相见的地步,他们是第一次来这儿,一直就是景承陪着他的。

他往对面一抬眼,景承已经和郎中聊得入巷。他们特意没坐在一起,只装成生意场上的相识,按着吃席的讲法,宾客和主家得穿插着隔开,劝酒才能周全。景承是说到什么都能侃侃,茶叶、生意、田赋,最后提及时局――男人总免不了在饭桌上谈这个,郎中这年纪尤甚。乡野间也流传着不少宫闱野史,经了无数张嘴讲出来,已经近乎于志怪小说。郎中喝了些酒,花白胡须衬着脸颊是种粗砺的绛红,梗着脖子,坚持称先皇和一个名妓存着些瓜葛,酒池肉林,夜夜笙歌,还有个没人知道的私孩子流落在外头,按说轮不到今上以叔叔的身份登大宝。他说这桩宫廷秘辛的口气,俨然自己亲眼目睹了一般。景承笑得直不起腰,故意隔着桌子问:“唔――傅先生,这故事你从前没听人讲过?”

趁人不留神,嘉安笑着瞪了他一眼,“四爷这样走南闯北的都不晓得,我从哪里听见说。”

女眷在厨房另开了一桌,宋太太端着一钵才炖好的小母鸡送过来,用一块揩桌子的抹布垫着。嘉安是这时候才看见她,比起四年前是个更加丰腴但衰老的妇人,新做的豆沙红色棉布褶裙,系一条洗得发白的旧围裙,银簪子发黑,脸颊上肉有点垂,使得不笑的时候往往被人看出疲倦的神气。嘉安起身要接那只钵,宋太太警觉地侧身护住了它,口中念念有词道:“不用不用,你们坐。小傅先生怎么今天过来?你坐你坐。”

一个男亲戚也道:“大嫂别忙了,快吃吧,别尽让人。”其实是嫌她打断他们聊正事,赶她识相点回厨房去。郎中似乎也嫌自己老婆出现得不是时候,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气,闭口不响。嘉安连忙找话,道:“真是顺道路过,哪值得宋师母特地杀只鸡来。”

宋太太只管盯着她丈夫的脸色,十分尴尬地道:“应当的应当的,今年有喜,明日还要杀猪呢。”一面在围裙上揩手,一面笑着出去了。郎中这才笑道:“是元珏生了个男孩,立秋时候的事。”

元珏迟早要嫁人,只是嫁给谁的区别,也或者嫁给谁都没区别。嘉安并不觉得意外。他走后第二年,有媒人说与弘村的一户人家,坏在离得远,却也正因为远,她因克夫被退婚的事迄今未传到那边去。元珏成了亲就没再回来过,三朝回门也免了,娘家于她而言仅作一个名义上的存在,有,但也可说没有。

元珏住过的阁楼间一直空着,正好收拾出来给他们住,楼下另有一间,是嘉安以前借宿过的屋子。散了席男亲戚各自回去睡觉,留下太太们收拾残局。嘉安往他那间旧屋子一指,说:“那末劳烦四爷睡楼下。”景承便也认真道了声安置,不同他多说什么,径自掩了门。郎中在堂屋里轧药,小村子里这种蹩脚大夫的技艺,往往是年轻时跟师父观摩着学的,连看病带卖药一起,认得出药材,也就不必费事去识字看医书。郎中捻了捻草药渣子,忽然笑了一声:“当年要是招小傅先生上门,倒也可以继承我的衣钵。”

嘉安吃了一惊。元珏怎么向郎中说的他?她对他其实不算爱,话都没正经讲过。元珏知道他什么?反正什么都是在阁楼透过木板听见的。他多半是她缠脚以后认识的第一个外姓人――女孩子往往到掀盖头也不认识几个男人。但也可能她什么都没说,女孩子的婚姻,应当没有她本人开口的机会,听见也得装聋。当然在父亲的立场,招赘是最便当的,他住在这儿的时候就有人当笑话提过。

嘉安站在楼梯口等宋太太带路,毕竟是姑娘的旧闺房,贸然上楼似乎不妥当。楼梯踩着依旧是拖泥带水的咯吱声,正面走不得不踮着脚,只好侧着身子,一人擎着一柄蜡烛,把自己围在稻谷黄的一团微弱的光亮里。他忽然想到,元珏苍白得很有道理,因为长年累月呆在这样缺乏光线的环境。这道楼梯便是她的看守,咯吱咯吱地响起来,不啻为一种警报。由此看来嫁人未尝不是好事,至少她的世界从阁楼扩展到了一楼。坐在这间囚牢里,他不能想象那种年轻女孩子要如何打发这枯燥的生命,打络子,绣手帕,还有什么别的?

格栅窗较平常屋子还要窄小许多,不知怎么,推到一宽就推不开了,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外面抵住,窗下是厨房,一股腌鳜鱼的腥臭气冷咝咝地在寒夜里直升上来。院子里不常有人,几家亲戚日夜都是门窗紧闭,不肯叫人听见背后的私话。他站在这里,视线和远处宅子的马头墙平齐,靛青色的布景上隐隐约约凸起黑鸦鸦的轮廓,中间很长的一段平直,两头倏地尖翘,戛然而止,仿佛驶在天上的船队,是那种单薄易碎的舢板。冬天黑得早,元珏该也是一个人坐在昏暗当中,在床上枯等,实在无事可做,所以很难睡着。能够听见石碾子轧草药、宋太太用丝瓜瓤刷灶台,和景承细微的几声咳嗽。这时嘉安开始想到,上楼前景承那句疏远的安置,他们已经当着人装了好几个时辰,还得继续装两天,很久他们都没这样冷淡过了,好像总差点什么,有话没来得及说,使人徒生怅然之感。

在这值囊估镏蓖νψ着,听见郎中夫妇陆续去睡了,不知道景承躺在他原来那间屋子里,是否也能像他懂元珏一样,遥想出他当时的孤寂。嘉安一低头,却看见景承提着一盏非常小的油灯走到院子当中,抬着脸向上看过来。是在找他。

嘉安鼻尖倏地一酸,几乎滚下泪来,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委屈,只觉得跟那人分开一刻一个弹指都难以忍受,一句话没说完都抓心挠肺地不安。四野漆黑,蜡烛早吹了,窗子又推不开,景承不知道他就站在那。嘉安跌跌撞撞回身去点灯,才知道宋太太压根忘了把火折子拿上来。他把脸贴在那推不开的窗缝中间,一时竟恍惚觉得自己是真的身陷囚牢,拼了命地从笼子里往外伸手,想要景承看见他、拯救他。不能开口叫,前脚出声,后脚就会好几双眼睛从各种缝隙后头贪婪地窥视。他急急忙忙地在身上摸,浑身上下仅有那只装了泥金笺的小竹筒,也顾不得那么多,飞快解下来,对着灯下的人尽力掷过去。

景承吓了一跳,立刻擎高了油灯循方向照过来,但仍是一种迷茫的神气,捡起竹筒仔细看看,才仰起头笑了。他知道景承还是看不清他的面孔,但至少确定了他在这儿。景承指指他,又收回去点点自己的胸膛。

在黑暗中,嘉安也摸着自己的心口,怦怦怦怦怦,呼之欲出地一连串鼓动着。他恋恋不舍地盯着那盏油灯,恨不得它整夜都在那里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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