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连春 - 松风楼遗事 - -阮白卿-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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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连春

松风楼的新伙计姓江,老于先生找来的,大家叫他连春。连春自己说二十二,但看着像有二十六七,一张方脸,单眼皮,眼睛似乎不分时候眯缝着,看不出是睁是闭,有人叫他一声才瞪大了些,露出白眼仁来。

有发不喜欢连春,因为屡次邀他一同逛青楼都遭了拒绝。“哪有男人不喜欢堂子的。”连春来的时候只有一个包袱,北方口音,说是家里遭了饥荒,带老娘一起来南边投亲戚,年关里老娘急病过身了,他就出来找事。老于先生看他诚恳,想来尽管相貌不大好,至多顶到长余能下地就辞掉他了,于是留他在店里。

连春是街上随处可见的那种最普通的男人,没有特点,木讷而阴郁,因为实在沉默寡言,仿佛和任何人都不愿意产生过于深入的联系。连春没有老婆,在他的年纪,哪怕的确是二十二,也已经错过了说媒的好时候,现在是个年轻的鳏夫,过一些年则将是个中年的鳏夫。但松风楼上下乍一看去也都是鳏夫,反倒不觉得这样一个人扎眼。

老于先生第一回带连春见东家,景承听见这名字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没说什么,到夜里才问嘉安:“仿佛以前谁名字里也有个春字的。”

“衍云楼的祁春生?”

“喔――”景承终于想起来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活着。那样兵荒马乱的时候,他倒也肯帮咱们。”

提到不免觉得唏嘘,寻常人几年没见,至多问一句平安,这几年外头太乱,甚至于久未见面是不是活着都不敢说。南边还好些,皇城下尤其人人自危,也有大臣私下里议论些不中听的,隔日就被寻了由头抄家流放,于是都说皇上其实养着一批暗卫做眼线放在外头,毕竟拥兵多年又刚愎多疑,他有什么都不奇怪。

这一向天气转暖了,房里仍然烧着很大的炭盆,棉被里两只汤捂子,嘉安睡在外侧,伸出一只光溜溜的脚悬在床边上。“衍云楼还会开着?他们走的是谁的路子?”

“反正不是太傅。”景承吃吃地笑,他们都记起那时候假称是太傅的侄子在外头逛,还给写了迎客的对联挂在门口,当然是叫嘉安誊出来,“还好不是我亲题的字,否则要害死人家了。”

“那你记着往后少写点东西罢,”嘉安笑道,“账本不要你记,春条福字也省了。”

“我都忘了给他写的什么。”

嘉安翻了个身,背过脸不看他,“迎东蕃送西疆南来北往纳士农商贾,藏夏荷蓄冬雪春花秋实炖夫子老庄――人是不是奇怪,冥冥之中……写这两句的时候怎能想到将来真要做这行营生。”

“谁说不是呢,”景承轻声道,“明明也背井离乡,却在这里迎来送往。”不做声了,景承在被子底下摸他,隔着里衣在脊背上点点划划。“什么字?”嘉安问。

景承不说话。嘉安闭着眼,手指在他身上一撇一竖,一横一折,再继续写了一会儿,嘉安忽然明白了,“其实你也会想家的,对不对?”

“不能算家了,”景承轻声答他,“那儿还有跟我有关系的人么。”

真论起来当然早就没了,皇帝从来是孤家寡人,但可能到底免不了怀念从小熟悉的地方,就好比他自己,最后还是回到苏州府来。他又扭回去,看见景承脸上一点歉疚的神气,忍不住去抱他,“你不要多心……我也不会多心。”

景承柔声道:“没有,我的嘉安最体贴了,哪里舍得叫你多心。”

嘉安笑得眼睛也弯起来,“你愿意跟我说这些,我是很高兴的。”谁都有哀愁的时候,尤其夜深人静。自笑年来常送客,不知身是未归人,外头当然不能露出来,在他面前这样,还是因为当他自己人的缘故。

就这么抱着缠绵了一会儿,也不再更进一步,反正来日方长。景承道:“今晚就在这儿歇,别回了。”嘉安“嗯”一声应了。景承又道:“去吹灯。”手臂却拦在他腰上。嘉安道:“左右油快烧尽了,放着它自生自灭罢。”景承的衣裳熏得浅浅的白兰花味,胸膛温热结实,谁都不愿意动,像猫,因为搂在一块实在惬意,好像做猫也很好。

正在昏昏欲睡,屋顶上瓦片忽然哗啦一声轻响。景承拍拍他。嘉安闭着眼睛笑道:“一定是摇风跑到屋顶上去了。”景承道:“它现在肥了,自己还能下得来么?”嘉安推了他一把,“那你快去救它。”景承笑道:“嗯,好。”倒更揽得他紧了些。那油灯芯子忽然一暗,房里四下漆黑,就枕在景承手臂里阖眼睡过去了。

正月都快过了,生意才渐渐有些起色,嘉安也把经书带到松风楼去抄,一并接些代笔的事做。现在他才第一次看见老于先生聘的这伙计,颀长身材,骨架宽大,虽然眼睛小,却因此有恃无恐似的,看谁都是一副不放在眼里的神气,相比之下还是长余顺眼些。江连春不大同他讲话,路过他那张桌子,居高临下瞥一眼,权做招呼,嘉安自己心里不免有些嘀咕,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

走马楼上有客人,连春拎着水壶上楼,不多时却听见吵嚷声,楼下的精神起来,一齐往上伸着脖子看热闹。

“不要同我装糊涂,你们唱曲儿的姑娘呢,赶紧叫出来我们听听。”

“来了好几回了,什么姑娘这么金贵不给人瞧?”

“您误会,我们这儿没有姑娘。”

“册那娘则逼,当爷们跟你似的不长眼?这位是知府大人的舅爷。”

“舅老爷,我们真没请唱曲儿的。”

“胡说!谁不知道你们老板打扬州买了个姐儿回来?”

嘉安心里突突直跳,冲到厨房去拉雁来,“你跟我走。”后院有小路通巷子,拐了几次才回去后门,大声喊周妈。雁来扎煞着两只手,脸上惊恐万分,“出什么事了?”嘉安张了张口,才觉得这话实在难以启齿,只含糊道:等四爷回来再说。”

雁来脸色发白,低声问一句:“是不是因为……”

她两只眼睛瞪得溜溜圆,像被人掏了窝的鸟雀,嘴唇发颤,一瞬间她想到很多可能,到底一个年轻姑娘,有皮相没有清白,任何人都可以来揩一把油。嘉安拍拍她,“怕什么,又不是你的错。”

景承和老于先生出去了,到晚上才回来,把连春叫过来问话,说是人喝醉了,摔了好些碗碟才罢休。周妈和有发也坐在下首,景承劈头问:“谁把雁来的事说出去了?”没人敢作声,都没见过他生气。平日里不大露出喜怒的人,乍一拉下脸来瞥人一眼,浑身上下瑟瑟的。“有叔说说?”

有发先一愣,挠挠脖子,脸上露出点尴尬的笑容,“我?我跟知府老爷八杆子打不着哇……我不过跟几个相好的姑娘提过两句,舅老爷怎么会知道。”

“那就不算冤枉了你。给你十天,出去找个事做。”

“四爷……”

景承一眼不看他,皱着眉问:“什么来头?”

“四年前新任的知府,太太是填房,今天来闹的,其实是前头那个太太的胞弟,论亲戚是要叫一句小舅子――不算白身,听说去岁秋天捐了官,还等着没放下来。”

景承冷笑一声,“纳捐这样赚钱的生意,当然要做的。还抄什么经,做什么阴寿,把自己家里人管管好就是行善积德了。”

嘉安低声道:“那么我去回掉他们。”

“不是说你。”景承的声气软下来了。“周妈回头去问问雁来的意思。这种人呢最好是躲一躲,要是她想出门,就辛苦连春照顾。”

嘉安侧头看看江连春,实际他长得不难看,鼻梁高直,灯下抿着两片厚嘴唇,跟长余比当然一点也不伶俐,但算个老实男人,坐在那一动不动,也不吭气。一般的男人,倘若实在没有优点,就可以通通归作老实。雁来没法不嫁了,闹过这一场,她更要急于找个人,就算当老妈子,也得先平安活到能当老妈子的年纪。或许连春会接这翎子?说起来也轮不到他们替雁来决定,在她的情况,只有自己给自己做主。然而女孩子在任何时候都很危险,男人二十六七其实不算老,人靠得住就成。站在三十岁上往回看,什么都是年轻。

人散了他还坐在那儿发呆。景承拉拉他的手,“方才不是冲你。生气了?”

“没有。”他这才回过神来,对着景承笑笑,他知道景承是不齿朝廷开纳捐。从顶头开始往下卖官鬻爵,理由当然是亏空,好端端的内耗,自己人跟自己人打仗,北上的城镇成什么样子,他们是亲眼见过的,再没脸总不见得叫百姓都去要饭。做皇上的穷了,就得从富人手里抠钱,被朝廷敲了竹杠,再从百姓头上讨回来,反正就那么点事,羊毛出在羊身上。

“真是的,”景承也摇摇头一撇嘴,“我才是正儿八经的白身,要我生这些闲气干什么。”

“回头真跟人家照了面,怕你还免不了叫一声舅老爷。”他故意说道。

“呸!”景承笑起来,“空口白牙咒我。”

隐隐约约总有点担忧。在他们两个,其实是离一切官府的人越远越好,偏生招惹是非,但也怨不到别人,至少雁来什么都没做错。夜里拉了帐子嘁嘁私语,盘算着可会出什么纰漏,这一任知府是新擢上来的,真有照面那天也不会认识,再者,谁敢信景承还活着。四年了,这么久都没败露,以后也该相安无事罢?景承揉揉他的头发算作应和,两个人面对面躺着,可以觉得对方鼻翅里呼出的热乎气,湖色帐幔里影影绰绰,是只有他们俩与世隔绝的天地。孑然一身才能不在乎生死,他们已经不行了,活得太舒服,只怕命短来不及享受,所以常常需要这样互相安慰。现在他觉得景承是个彻彻底底的人了,七情六欲丰沛异常,有时候怀疑自己哪来那么大本事把佛给拉下神坛的。

雁来躲了几日,外面没什么风声。这一天是“龙抬头”,城里人都去踏青,周妈带着雁来去北寺塔烧香,留下一篮豆子叫他们剥,预备回来烧雪菜毛豆肉丝面。今天难得只有他们在,仿佛之前的自由都带点条框,这会儿才是可以无法无天的时候。一张老黄杨木方桌搬到厨房外头空地上,天暖了,指尖摸着豆子有点冰,但下午的太阳晒得头发毛茸茸的发烫,桌沿的木头起了毛刺,在金辉的光线里也毛茸茸的,碧油油的豆子剥在一只白瓷碗里。

都不说话,大白天做那事,再一起坐在太阳底下互相看着,总觉着脸上臊得慌。景承空出手倒碗茶给他,面颊更加热腾腾的,明知道他喉咙叫得也哑了。嘉安故意不接,只把头一歪,就着景承手里喝了两口,“我倒还宁可周妈在家。”

“噢,那你去跟她告状,讲我怎样欺负你。”景承微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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