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自由 - 松风楼遗事 - -阮白卿-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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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自由

他把双禧让到花厅,因为这两天就要走,茶具陈设一应撤了,只剩一间屋子的空架子,“坐呀,”他笑道,“不巧我这里连口茶水也没有。你可还好?”

“好。”双禧说,“承蒙师傅庇荫,膳房秦公公愿意收留我做事。”嘉安又问:“秦小七还好?”双禧道:“也好。秦公公擢了管事,现在这一块全是听他的。”

双禧是个青年了,算算今年该有二十二岁,穿一件青布衫子,两条细眉,杏核眼,从进来一直低垂着头,脸上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嘉安噎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你看着我说话,这儿不是宫里。”

双禧顿时浮出一种局促尴尬的神气,握着两手搁在腿上,手指缩进袖子里一个劲儿地捻。“崇德宫的人换了好几波,上头几位管事公公不受待见,死的死,散的散,眼下都是新人。得亏师傅出来了,否则还指不定怎么给人欺负。”

“你平安就行。”

说起那些,实在觉得十分遥远,但也不难理解。到处都是小朝廷,豢养着一群顺从者,还不是为了活命。那时候还劝双禧,他不肯跑,跟雁来一样,在牢笼中囚禁得久了,反而不愿意走出来。

双禧殷切地盯着他,多年没见,互相都觉着陌生,仿佛有话难以启齿。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可看着双禧不免也看见当年的自己,从宫掖中乍一进入这鲜活的人间,像久病初愈,头一回站在太阳下面,害怕被亮堂堂地照着。倘若那地方还有能叫他挂念的人,也无非那一两个。他还记着那年躲到寿光殿去,大冬天里被管事太监克扣炭火,夜里冻得睡不着,三个人蜷坐在一张床上哆哆嗦嗦地小声说话,互相问,什么时辰了,是不是天亮了,天亮了暖和些。说是叫一声师傅,其实他没教过双禧什么。

“德宝呢?”他忽然想起来。

“他混得不错,皇上喜欢他。”双禧说。

嘉安还未答话,景承呼啦一掀暖帘走进来,瞥了双禧一眼。“我还打量着人不见了,寻了好一阵子。有客?”双禧一霎瞪大眼睛从椅子上跳起来,“咚”地跪下去,“皇……奴才双禧……”

“跪我干什么,起来坐。”景承打断他,皱着眉,一阵风似的走来立在嘉安背后,捏着他骨骼分明的肩膀。“双禧,双禧……”轻轻念了两声,像对着个陌生人。双禧跪着没动,身子伏得更平了,额头抵着手背,低低答话:“奴才是傅公公徒弟,曾做崇德宫值守太监,不常在御前,所以您不记得奴才了。”

“是他说话拐弯抹角还是我性子急?”景承弯下腰,凑在他耳边笑道,“听得人这样累。”

嘉安回手拍他一记,正色道:“别拿人家打趣。双禧起来。”

景承揉着他的肩,揉得他像个波浪上的舢板,一前一后地摇。双禧迟疑着站起来。嘉安说:“坐。”又依言在椅子上斜签着坐了个沿。

他几乎忘了宫里那一套,行走坐立,视听回话,一桩桩都自有规矩,把他们调教成只会听人号令的东西。当年他在景承跟前一定也是这么惊惶而无趣。他有些替双禧难过,却也不想在人家眼前和景承温声私语,不愿意居高临下地叫双禧伤心。没看见双禧他还不能明白地知道自己已经走出了这么远。

景承问:“你还在宫里当差么?”双禧立刻起身道:“是,奴才没师傅这样的福气。”景承沉吟不语,嘉安想他大约也对这繁冗的对话感到厌倦。景承终于又转头向他笑道:“我有些饿,你想吃什么?”嘉安道:“巷子口那家桂花赤豆粥,好不好?”景承点点头,“那,你好好地在这里等我回来。”

景承走到门口打起帘子,忽然又转过身远远望着他,“嘉安。”

嘉安道:“嗯?”

景承未答,微微笑着看了他一会儿,扭头出去了,房里的空气这才轻松下来。双禧望望门口,问:“师傅过得好么?”

他一时有无数的话想要告诉双禧,从他们在衍云楼道别以后,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其实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个人,也无所谓好坏,惟有自由,是比皇宫里好千万倍的。他最终没说什么,只点点头道:“他待我很好。”双禧追问:“甚至会亲自去买一碗粥来给你吃?”嘉安笑笑,“是。”

双禧不做声了。嘉安忽然想到什么,问:“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双禧猛地抬头看着他,脸上一霎露出被揭穿的尴尬和慌张。他脊背陡然一凉,全身的血都涌到脸上,站起来喝道:“是谁带你来的!”双禧连忙起身拉着他的袖子,哀哀唤了声:“师傅……我只是想见见你。”

嘉安立刻往门外冲。“你别去!”双禧拦在面前跪下,哭出声来,“我求师傅最后一回,你当他四年前就死了罢!他们不会杀你……他们答应我会放你走的!”嘉安抬手给了他一个嘴巴,“你是不是疯了!”

双禧把脸揉在他腿上,死死揪着他的衣襟,抽泣着道:“真的,他们答应我了……我只是想再见你一面。”

嘉安骇得说不出话。他再也想不到双禧长大得比他想的更快。是从哪儿起?他给景承侍寝而双禧在门外伺候的时候?景承在双禧面前强要了他的时候?他偷偷带景承出宫,双禧就在谋划着今天?不对,如果那样他们早就死了,不会等到现在。他站在那里,浑身寒浸浸的,双禧还在凄哀地哭着,“师傅……他要你在这儿好好地等着,他的话你总是要听的呀!”

他浑身一凛――景承什么都明白了。他甩脱双禧飞奔出去,一行行已经熄灭的红灯笼飞扑到他身后,巷子里的青石板路上洇着水雾,松风楼的旧招牌,被烧得灰扑扑的,斜挂在二层走马楼下面。他推门进到店里,从着火那晚之后他还是第一次来这儿,现在可以看见浓烟熏过的四四方方的堂屋,桌椅杯盘已经全扔出去了,只余下水墨山峦似的四壁,楼梯却是几乎烧断了。他跌跌撞撞奔上二楼,就看见景承坐在厢房一隅,才要开口,颈项上突然一凉,耳侧有人轻声道:“我说傅公公一定来送死的,您还不信。”

“江连春,”他听出来那声音,“这是你的真名么?”

“是。下官擢得晚,没人认得,不怕拿这名字出来走动。公公难道不好奇皇上是怎么找到你们的?”

景承从旁哂笑:“没人想知道。你不如接着跟我聊聊这个。”指尖在桌上轻轻一点,一只白瓷小瓶突兀地立在那里。“我喝,你放他走,他威胁不到什么。”

“贺景承!我要你替我跟人求活路?”他鼻子一酸,眼泪涟涟滚下来。盈盈水光里景承的面孔有些模糊,那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却望着他,眉心一拢,是怜惜眷恋的神情。这样一个人,曾经践踏他,羞辱他,视他如蝼蚁,可也深爱他,共情他,愿意赴死换他苟活。从烧得变了形合不拢的花窗间,有一束早晨的阳光照在景承脸侧,他才觉得景承还那么年轻。他们常自嘲年纪大了,又苟且偷生,可明明他们还有那样多的事没做过……

“你不要傻,”景承柔声道,“你还年轻,有的是自由的日子。”

嘉安微弱地摇头,江连春扣着他的一条手臂,短刀的尖刃顶在他喉咙上。

“我的嘉安一向最乖的,对不对?”景承笑起来,像骗小孩子似的哄着他,“你自己怎么说的,你还记不记得?想活着没有错,哪怕能多活一天也是好的。”

“不行!”嘉安哭得更凶。景承不再看他,掉转过去向江连春道:“我知道你还有别的人在这里,但谁都不愿背这弑君的罪名。你好好想想,让他走,我给你们体面――”顿了顿,冷笑一声,“也给我这叔叔一个安心。”

“好,我们不动他。”江连春在身后开口了,“臣等恭送四爷大行。”

“景承……”他几乎站不住,是被反拧着胳膊才没有瘫软下去。他拼命要冲到景承身边,但江连春竟有那样大的力气,死死禁锢着他,他们中间的距离丝毫不曾缩近。景承缓缓向他摇头,不让他过去。“嘉安,我亏负你的太多,这辈子我没还清,倘若真有来生……我继续还给你。或许下辈子菩萨就会多眷顾你些了,没有身份地位的束缚,我也不要做皇帝,咱们可以从一开始就好好地在一起……你还愿不愿意?”

景承微笑地看着他,直等到他点头,才打开那白瓷小瓶,仰头喝了下去。嘉安怔怔地看着他,起初并没有什么反应,过了半盏茶时候,景承脸上突然浮出十分痛苦的神情,蜷起身躯,两手扣紧了光秃秃的桌沿。景承强撑着不让自己倒在地上,亦始终不曾发出悲声,直到最后一刻也维持着他曾为人君的自尊。他怔怔望着景承,那曾和他拥抱过交缠过无数次的身体,渐渐变得僵硬,枯竭,没了呼吸,他不敢相信那是真的。

“江连春,”他低声道,“把扇坠子还给我。”

“那张字条不在我这儿,”江连春在他身后,但他能想象对方不屑的眼神,“在皇上手里。”

嘉安点点头,“他怎么会放过我呢,对不对。”

他感到执刀的手臂微微一滞,江连春道:“公公是聪明人,先皇喜欢你,果然不只因为你服侍得好。我不会动你,但我会带你回宫,敢于在他脸上甩两个嘴巴子的人,可能你是唯一一个,皇上想必有很多话想问你。”

嘉安默然地盯着景承的身体,他侧伏在桌上,一条手臂低低垂下来,仿佛只是睡着了,那一束阳光雾似的笼在他头顶,使得那俊朗的眉眼变得不甚清晰。一霎他觉得这世界其实也无非是这么小,只有他们两个人。他轻声说道:“我不会回去。我已经不是宫中内侍……他已经放我自由了,我早就自由了。”

他握住江连春的手腕,用力向前一撞,那柄短刀“扑”地一声刺进了他的咽喉。江连春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拔出刀,嘉安被撕扯着转了个身,无数鲜血从脖颈里喷出来,溅了他一脸一身。

嘉安栽倒在地上,却尚未断气,强撑着最后一点精神往景承身边爬过去。江连春已惊呆了,眼睁睁看着他的血汩汩涌出来,染得一件素白夹袍满襟尽是红痕,点点滴滴,泪洒一般。嘉安伸出手,哆哆嗦嗦地抓住景承的指尖,便伏在他腿边不再动了。

嘉安的嘴唇在翕动,但江连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因那一刀扎断了喉管,他所听到的只是嘉安脖颈里嘶嘶凉风穿颈而过的声音。他就呆站在大火延烧过的房间中央,看着黏稠的血漫到自己脚下,那张清秀的面容逐渐失掉颜色,变得白纸一般。最初嘉安的身体还有些抽搐,后来就慢慢僵了,却始终握着景承的手指。江连春突然俯下身子呕吐起来。他杀过那么多人,见过比这还要血腥得多的场面,却从没有过这么强烈的恐惧和颤抖。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如果您还有兴趣看后记,指路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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