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迁徙
一旦决定要走,就骤然忙碌起来,里里外外都有无数琐事需要打点。店面折算了几百银子给人家,听说是预备改来开淮扬菜馆子,也亏了连春收拾得干净,那天夜里以为连二楼都烧塌了,白天看着倒还好。但反正不能继续在这里了,往后人家说起来,大可以拿松风楼出来佐证,“敢得罪官老爷,管教你在苏州府没有容身之地”。景承现在不介意这个,说嘴长在别人身上,管他怎么说,况且又没说错。
景承邀周妈同他们一道走,不料周妈一口回绝。固然她在这里没一个亲人,却终生不曾离开过苏州城,“四爷要给我养老送终那敢情好哇,不过我琢磨琢磨,还是不想死在外头”。周妈四十五了,很可能就是后十年的事,倘若没病没灾,能活到耳顺也够久了,时间过得这样快,他们自己也已经走过一半了。
上了年纪的人对于“落叶归根”有不讲理的执着,他们是不大可能,等他们老了埋在哪儿?真不好说。也许到快动不了的时候,隐匿到什么山林里去,安安静静地走完,至死四海为家,也算作一桩风流轶事。但反正没人会知道了。他们这样两个人,无论生死都不会有人在意。与其想象结局,更想知道还有什么事在前面等着。
周妈顺水推舟认了雁来做女儿,在她们的情况,的确只能互相照拂。起初嘉安还担心雁来的着落,倘若真跟着他们,简直没办法收场,所幸雁来也不愿意离开苏州,比起被人指指点点,她更怕踏进陌生的世界。雁来所知的圈子也就这么一点大。
因为叫账房做中卖宅子,这一向老于常常带人来瞧,顺着回廊嘁嘁喳喳到院子里来,从门缝探一个头,“哟,你们还没搬?叨扰叨扰。”出了院子立刻窃窃私语,脸上一种神秘的嫌弃的微笑,“这家没女眷?小孩子也没有。”
“咳,快别提,听说就是因为这个才不招人待见,连铺子也给烧了。”
“怎么说?”
另一个便挤挤眼睛。夸张地把一边嘴角往下一撇,“哎呀!‘那个’。”
“哟!那可真是败祖宗的香火,玩归玩,哪能当真!绝后了也值得?”
于是都不说话了,又去伸手摸摸元宝形的花墙洞,“这个修得蛮好,吉利。”看见园子里的水塘也道:“这池子挖得对呀,做生意是该有水,左右逢源。”
免不了有一两句传到嘉安耳朵里,气得只有冷笑,景承索性一来人就拉他出去逛,泡在人家茶楼里听弹词,并排坐着一张条凳,旁若无人,越是给人侧目越要做出不羁来。黄昏月上枝头,是窄窄的一弯尖牙,斜挂在薄云间笑着。散了戏在青石板路的巷子里,慢吞吞走过来,走过去,以后也许再看不见这样的巷子了。
“人真有下辈子?”景承问他。又自言自语地答:“我还是宁可相信有。”
“有的话怎样呢?”嘉安反问。
“我就罢了,菩萨待我不薄。倒是你……真的投胎投个好人家罢。”
嘉安转身拉住他,两只手都勾着颈项,闭着眼,踮起脚吻景承的鼻尖。说不难过是假的。他觉着自己活得实在曲折,多少回都觉得撑不下去,宁愿死了干净――又不甘心,到底给他熬出来了。到来世……如果真有菩萨能怜悯他一回,只求别让他再受那些罪,也就知足了。
“嗯……下辈子还想跟我在一起么?”景承弯起眉眼看着他笑。
“那你可要待我好些,”他偎在景承怀里,“不然我还是要跑的。”
他们这处院子位置好,没几天就有买主下定,于是接连几天都忙着收拾行装,又拣出许多带不走的书籍摆设,叫人来折价买走。嘉安原本就没什么细软,景承不过四时衣裳多些,别的倒一概简朴,一齐用一口黄铜包边的鸡翅木箱子装着,横在卧房当中。书架上全空了,地上丢着许多不要的杂物,乱七八糟,竟有点仓惶逃难的意味。
嘉安看着他扣箱子,忽然道:“那只小竹筒的扇坠子不见了。”景承道:“说不定是搁在哪儿给摇风玩丢了,它不是最喜欢这种带穗子的小物件?左右出不了这两间屋子,还有几日,可以慢慢地找。”嘉安蹙眉想了想,道:“我也记不起是哪天换下来的了,昨天已经在厢房里找了一遍,还想着或许掉在你这儿。”
“不打紧,”景承笑道,“原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几个字罢了,我还怕寒碜了你。等到四月罢,我寻块玉来,好好刻一枚章替你做生日。”
“知道了,这是嫌我刻得不好,要亲自上手来教导我呢。”嘉安装作恼了,睃了他一眼。景承哧哧地笑起来,“嗳!”
正经说起来,四月初六是景承的寿辰才对,他也该回赠点什么。好歹这么些年了,景承身上竟没有过一件东西是他送的。这样一想就觉着他们还有好些事没做过。他出宫的时候总盼着将来有处自己的家,可以在院里种些竹子,春天挖笋来烧汤,种青江菜也行,雨天不必出门也能吃上热汤面。又惦记景承刻的章,恨不得时间直接隆隆滚到四月去。景承写得一手好字,章也刻得漂亮,他那时无论如何不敢把那枚芍药送出去,也是因为这个才更怕露怯,究竟他配不上。那么现在不一样了,景承会刻什么送他?其实已经猜到了。嘉安憧憬地微笑着,他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让景承教给他。
周妈已带着雁来另外赁了房子,景承事先同老于先生讲好,人家来取地契,其余的钱就叫周妈代为收下,给她和雁来以后过活,不必等他们回来了。雁来挽着一只蓝布小白花的包袱走出门去,却又转过身来扑在景承怀里哭了一场。
人都走了,四周一下安静得叫人有些怕。旧了的灯笼悬在檐下,是天将黑未黑时候,暗沉沉的,从下面看上去仿佛很多张欲言又止的嘴,惊讶地对着人。白粉墙上模糊地摇晃着桂花树影子,像冲得极淡的墨汁,在厚宣纸上涂抹了一片,郁郁森森,叶子亦是黑的,使他们不由得靠近了些。都走了,只剩他们两个,而且像这整个天下只剩他们两个。
景承拉着他的手,从大门口开始一盏接一盏地点灯,红滟滟的光晕次第在回廊下随风摇起来,无数飞鸟从四面八方的枝桠上惊起,啼叫着盘旋在青黑色的天幕下,吵吵嚷嚷的声音。景承屋里乱糟糟的,于是跟着他一道回厢房去,他们的世界从空旷寂寥的宅院缩小到了一方床帐里面。铜钩荡了几下,床头的烛灯灭了,房门紧掩,但从花墙洞另一侧隐隐听得见呻吟声,狸猫卧在桂花树下,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看着似是惊诧的神情。
嘉安也打了个哈欠,情事后耐不过疲倦,很快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又被鸟啼声吵醒,窗纸拦着青碧的天色,檐下的灯笼已经熄了,桂花树叶子沙沙作响,清冷的初晨。他替两个人都掖了掖被子,重新在景承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睡过去了。再醒过来天光已经全白,嘉安悄悄穿了衣裳出来洗脸漱口,揣了一把铜板准备出去买两碗馄饨回来。
下了闩推开宅门,巷子里三三两两有些行路的,所以那人站在远处望着他,嘉安也并未留意。才要抬步,那年轻人已经犹犹豫豫地走近前来了,嘉安先只觉得面熟,直到对方向他跪下才吃了一惊――“师傅……我是双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