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残垣 - 松风楼遗事 - -阮白卿-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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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残垣

男人站在门口向上望了望,这时是傍晚,走马楼上也坐着客人,半开着一扇扇花窗,嘈嘈切切地传来交谈声。青绿色的天际上挂起一轮瓜片似的小月亮,窗里从右到左次第亮起来,是伙计在点灯,从窗口可以看见高高挂起的油灯和壁角的蜡烛。

有个瞎子倚门坐着,怀里抱着一把十分破旧的胡琴,地上一只油腻腻的饭碗,听见男人拾步上阶,立刻朝他伸出粗砺的黑手来,“大爷行行好,两个铜板。”

男人瞥了他一眼,径自走进店堂,身后几人跟着他一拥而入,拦着门站住,便听见有人惊声呼叫。男人高声问:“贺老板在不在?”

他只看着酒柜后面空的,却不料从角落里一张桌子后面站起一个人来,慢悠悠道:“这么大的阵仗,到底是哪位找我。”

“不妨事,贺老板自己回去想想,最近得罪了谁没有。原来苏州城里有这么一家茶楼,我们竟没听说过,今天就算是给您开张志喜了。”

七八个年轻汉子提起手里棍杖来,冲到长柜后头劈劈啪啪一通乱砸,一时只听见无数瓷坛子碎得稀烂,酒泼了满地,一股刺鼻的甜香。桌子轮着给掀翻了,杯盘碗碟稀里哗啦跌在地上,汤汤水水的酒菜摔在一块,满堂客人尖叫起来从他身旁奔逃出去,一粒花生米滚到他脚边,男人抬起脚碾了碾,嘿嘿一笑。

从二楼冲下一个伙计来,站在楼梯上喝道:“你们是什么人!”男人啐了一口,道:“我是你娘的相好,怎么还不叫我一声爹?”那伙计才要动手,被喝了一声:“连春站住!”男人朝那老板遥一拱手,”还是贺老板懂事,他再往前走两步,看我不把他的浆子凿出来才怪呢。“

贺老板不做声,也看不出惊慌或愤怒,只远远望着他们,反倒教他莫名有些发怵。他仔细打量一下这开茶楼的,看起来也并没有很大年纪,脸上在冷静中露出一种鄙夷的微笑。他有些不自在,其实大家本没什么恩怨,无非拿钱做事,对方倘若表现得懦弱些,哭哭啼啼地来夺值钱东西,反倒教他心里舒服一点。他已经闻见火油味,辣辣地扎着鼻腔,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事做得多了,不用提也自有一套规程。他去烛台上拔了根蜡烛往地上一丢,果然看见贺老板脸色变了。他满意地一点头。

门口那瞎子识趣,早不知跑到哪去了。火焰熊熊地在店堂里燎起来,原本躲在二楼不敢下来的客人纷纷尖叫着往外冲。放火这事当然也有讲究,还不敢真闹出人命,他拿的那份钱可不值得他背这个。

男人站在巷子口,忍不住回头看了几眼,看热闹的已经围了几层,火苗映着人人脸上发红,那“松风楼”的招牌已经给烟熏得看不出字样,走马楼上也亮着火光。就为个女人?他嗤笑出声,摸着怀里的几块银子,扭头便走了。

夜阑人静,巷子里的人都睡了,铺子都上了排门,青石板路上模糊地亮着一块很小的灯火。一盏玻璃罩子的防风油灯给风吹得摇摆不定,仿佛提灯的人也跌跌撞撞地晃着。两扇雕花木门虚掩,推开能够闻到一股焦糊味,手上也沾了一层灰,脚下踩着碎瓷片咯吱作响,桌椅乱七八糟仰翻在地上,穿行在其间,仍觉得火还没扑灭似的,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热气喷在脸上。

嘉安把油灯搁在脚边,废墟里就只有这块地方能看得清楚,像走在人家墓道里,满眼死气沉沉,景承在身后叹了口气,在黑暗里听来更有种寂寥之感。

“这下苏州府是真住不得了。”

做生意的最不能得罪官府,上下关系都要打点,否则一个税吏就能逼死一户人家。三节上礼必定是一封封银子送进去。平日都是老于先生过手,景承从不爱听这些,但盘起账来总不由他不知道。景承有多在乎这铺子?那倒也未必见得。但毕竟是他们安身的地方,竟然因为这种事给人家一把火烧光了,也只有让他对于这权势的野蛮有了新的认识,毫无技巧的碾轧,愚蠢但是好用。

他们出门的时候雁来还在哭,在她是不免觉得自己拖累了别人,她一生中还没见过这样大的事,连带着对将来都平添了迷茫。现在他们真站在这焦黑的木头架子里了,是往日繁华热闹的遗址,未始不感到一点失落。

景承走去他常坐着写字的地方,捡起几页烧残的纸片,又松手放它们掉回地上,沿着楼梯攀上去,那烧黑了的木头的残骸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景承停在半当中不动了,油灯把栅栏的影子放大了无数倍投在墙壁上,在极微弱的一缕光线里,景承回过身伸手要他,“你还记不记得那天?”

嘉安笑笑,也慢慢登上去拉住那只手。他们都在想着那个大雨的晚上,他回到苏州城来,就在这儿狭路相逢,像话本里才会写到的故事,巧合得像假的。这楼梯窄到几乎没法并肩站两个人,于是紧紧靠在一块坐下来,头顶掉下些木头渣子,沙沙地消失在黑暗里。“其实我压根不回来的话,也不会给你惹出这么多事,”嘉安低声道,“这一年尽是你在惯着我。”

“我想要你回来――现在说这话做什么。”

“嗯,没什么。”他把头一歪,抵着景承的肩。

眼前一下子多了一堆需要考虑的事。店面要盘出去,宅子也得卖掉,将来靠什么过活?虽然烧了间铺子,他们还不至于短银子使,但要过得舒服就不可能坐吃山空。莫非认真换个地方开茶楼?这还都谈不到,首先还是得看往哪走。他忽然觉得十分惘然,好像人生在这儿忽然折了个头,又回到他烧了崇德宫的那晚,一驾马车慌慌张张地逃出皇城,连自己都不知道天亮之后能去哪,只好走一步算一步。是看不得他们过了几天惬意日子,非要共患难过一场才算圆满?他这会儿倒有些信鬼神之说了。要不是这样,都几乎要忘了他们原本就是在逃亡,哪有那么容易。

“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景承问他,“或许咱们可以再往南走走。”嘉安道:“我这人是无所谓的,我哪里都能活,只要你肯带着我。”景承便顺势揽住他,“那咱们四处都去看一看,觉得哪里喜欢,就留下来住一阵子,好不好?”

嘉安笑道:“反正都是无家可归的人了。”

景承想了想,又道:“我会去问问周妈,倘若她愿意跟咱们一起走。”

“那,雁来呢?”

景承不响,两人嗅着空气里的焦糊味静默了一会儿,嘉安忽然轻声道:“我就是在她这个年纪上跟着你的。”

“真的,算一算十多年了。”景承笑着。油灯在这时候烧尽了,他们仍旧坐在这彻底的黑夜里一动不动,嘉安也摇头笑笑,十一年,在他像是已经过了一辈子。谁会想到他们俩都变了这样多。

楼下忽然有人踢到碎瓷瓦,喀啷一声,把他俩都吓了一跳,“什么人?”

“四爷,老于先生叫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连春的声音。景承起身缓缓地走下楼去。“四爷……我是不是该去外头另外找个事做?”

“你去告诉老于,请他理理账目,把铺子折卖出去,我们隔壁的宅院也一并请他做中。明天你来把店里清一清,工钱多算你两个月。”

连春似乎怔了怔,有好一会儿没说话,直到景承迈出门去了才应道:“是,四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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