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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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夜过得颇有些艰险,肺腑里一直烧着,仿佛置身于熔炉之中。
李纵一直握着我的手,我中途只要睁眼就能看见他紧蹙的眉头和忧虑的眼眸。
那个笼罩于宗室子弟头顶上空百余年之久的咒诅从未离开,附着在荣华富贵另一侧的是埋藏在血脉里的病痛,它才不管你平日里是怎么康健、怎样善于养生。
多少善骑射、精弓马的王爷都是在暴病中急促地薨逝,起初世人还当是皇家的阴谋算计,后来方才明晓这是躲不开的劫数。
到后半夜时方才逐渐好转,李纵彻夜无眠地守在我的身边,眼中尽是血丝。
他是炽血的真龙,就是黑白无常也没法硬从他手里夺人。
我虽然本能地抗拒着他,但实在难受得厉害,翻腾着就把他压在了身下,把头埋在他的肩窝里大口地闻嗅着冷香,好像这样就可以到达另一个世界。
不再有灼灼燃烧的烈火,那个世界有红梅卧雪,有鲜衣怒马的少年郡王捧起雪在远方向我微笑。
我咬住他脖颈间的细嫩软肉,留下艳色的痕印。
“哥哥,我难受……”
我脑中混沌,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甚清楚,但李纵瞬时就僵住了。
“我想回家……我想回洛阳……”
李纵将手放在我的背上,臂弯一点点地收紧,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落在我的耳边。
“好。”他极力地压抑着情绪,哑声地说道。“最后一次了,簌簌,再等些时候,好吗?”
见我不再多言,李纵把我从怀里剥出来,才发觉我已经沉沉地昏睡过去。
等我真正好转过来已经是次日的午后,殿里静悄悄的,我闭着眼睛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发现已经变得冰凉。
睡了不知多久,但眼皮仍旧有些沉重,我在床上翻了翻身,将小腿从厚厚的被中探了出去,还没感到舒坦就又被盖上了。
我猛地睁开眼睛。
沈燕直正身着官服,唇角噙着笑意温和地看着我。
一旁的宫人见我醒了就默默地退了下去。
“您怎么来了?”我从床上坐起,怯生生地问道。
烧过一场后人都有些傻,我对着沈燕直总感觉自己还是六七岁的小孩子。
身上干爽,应当是李纵趁我熟睡时给我换上的新衣。
“只是入宫,又不是坐监。”他声音好听,尤其是在带着笑意的时候,不同于李澈老天照拂,沈燕直的腔调无论何时都是优雅的,仿佛即刻就能面见外国使臣。“孩子生病了,我当然要来看看。”
我脸上泛着潮红,窗子没有开,睡得气短,胸腔里也闷得厉害。
沈燕直替我理了理领口,亲自起身打开了窗子。
真神奇,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他为什么就能猜出我心中所想呢?
也许李纵说得没错,我父亲并不是我像我想的那般冷漠无情,沈燕直可能待我不如沈符,但他终归是爱我的。
我本以为在知道真相后,我没法再神色自然地面见沈燕直,但他真的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仍旧像许多年前那个小孩子一样,有些局促,有些难以言说的期待和渴望。
他就是我的父亲。
只要、只要他不知道真相,我就永远是他的小儿子。
沈燕直摸了摸我的额头,又执起我的手,沉默地用充满柔情的眼神望着我。
良久以后他轻声说道:“瘦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我生出一种错觉,好像我才是他最溺宠的那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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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抿着唇回望沈燕直,轻轻地握了握他的手。
“病好以后要回家看看吗?”他平视着我,就像面对故友一般温声说道:“我汴梁的那间宅子,你还只来过一次。”
“好。”我点点头,小声地说道。
沈燕直陪在我身边,聊了许久。
我惊异地发现,这个几乎未曾参与过我成长历程的男人,竟然对我的种种往事都了如指掌。
从前我在洛阳时,他在汴梁做官。后来我在汴梁时,他又到了江宁。
他明明都没怎么见过我。
“那您觉得我好吗?”我知道我问出了一个很幼稚的答案,但它真的在我心里压了太多年了。
自小到大,我从不缺乏旁人的赞许。
沈簌是个很聪明的人,至少在读书和做事上是这样,十九岁就考上了进士,做官做得也还可以,除了在与人交往时有些蠢笨天真。
当年我因和陆袭明关系过近遭人诋毁诟病时,心中并无多少波澜。
他们总以为我是个敏感脆弱的青年,受了伤害就会痛苦。
但实际上我多情、冷漠又卑劣,从不体谅别人的难处,也不会顾虑旁人的感受。
我分明是将李纵少年时最糟糕的缺点继承了个十成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