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宫羽出来的时候,陆向舟还跪趴在床上,腰上随意搭了一角被子,脸埋在枕头里,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诶,醒醒,”宫羽推了推陆向舟,“先洗了再睡,不然一会得肚子疼。”
卷曲的膝盖一下垂倒在床上,原本被以为睡着的人发出轻微的抽气声:“等会儿,我再缓缓。”枕头阻碍着声音,听起来竟有些委屈。
委屈什么?宫羽心道,不都是你自己提的要求吗?
“快点儿,怎么跟小孩似的,是不是要我帮你洗?”
“不要!”
这声答得清脆响亮,宫羽低头一看,人居然已经从床上撑起来了,但屁股还撅着,侧着身,拧着腰,像是想直接用这个姿势下床。
“诶诶诶!”宫羽下意识一拉,结果还没使劲儿,陆向舟那边就哀嚎了一声。
“你干嘛?!”只见陆向舟单脚着地,像是躲瘟疫般迅速从床上弹开,可惜高估了自己此刻的体力,踉跄几步就直接撞到了衣柜上。□□和空心柜门碰撞的声音让两个人都愣了一瞬,沉默之后的尴尬将空气里尚未散去的旖旎一扫而空。
“......我是怕你扭着腰,这么紧张干嘛,跟谁要动你似的,不刚才完事吗?”宫羽说完,一把扯过被子躺下,仅留下只胳膊随意地在空气里摆了摆,“快去洗,别墨迹了。”
肩膀的疼痛分散了某个部位的刺痛,陆向舟夹着屁股,捂着腰,一步一步地向洗手间挪。
其实他真的不想动,不仅仅是因为生理原因,就算他现在毫发无损,也完全没有从床上离开的动力,或者说,陆向舟恨不得自己此刻直接死了算了。直接去世,就不用面对之后一波高于一波的麻烦事,不用做麻烦的事后清理,不用一个人顶着尴尬去医院流产,不用承担流产的风险和事后一系列身体的变化,也不用受累去拟宫羽其实一个字都不会仔细看的离婚协议书。
陆向舟突然发现,自己苦心筹备的这场告别其实只有宫羽一个人能得到结束,他得不到,因为喜爱和痛苦不会随着一句简单的再见而终止。这些是更漫长的东西,漫长到无法用时间来计算,漫长到甚至,甚至可能在他离开了宫羽很久之后也还会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体里。
爱是,痛苦更是。
花洒的水声淅淅沥沥,陆向舟坐在掀开的马桶上,双肘撑膝,脑袋低垂。有液体间或从他后面流出,可能是化掉的润滑,也可能是刚才宫羽留下的东西,内bi的刺痛感依旧还在,但他已经适应了,现在甚至不会被这种偶尔出现的疼痛惊扰――水声果然是发呆最好的伴奏。
他脑子里飞速转过一些东西。
奥古斯丁用光照论、预定论、自由意志论解释了上帝全知全能全善的漏洞,所以上帝完美了,他又值得所有人去爱。那奥古斯丁现在投胎到了哪里,能不能来帮他解释一下宫羽的漏洞?用犹太教、用摩尼教、用占星术,实在不行就像阿奎那一样,用亚里士多德、用柏拉图,用一切八竿子打不到北的东西,来给他解释一下漏洞百出的宫羽。让他也有这个机会相信宫羽全知全能全善,不是不爱,只是宫羽的爱还没有来得及照射到有他陆向舟的地方,而他也不用着急,因为一切都预定好了,等着地球自转公转又自转,这天神一般的爱早晚有一天会降临到他身上?
或者。
来个王阳明也行,中国人的问题就用中国人的智慧来解决。在马桶上打个坐,默读阳明四句教一万遍。找到无善无恶的心之本体,去他妈的动不动就觉得宫羽不爱他的意念,然后凭着他的良知,用最原始最纯粹的体悟,去寻找宫羽爱他的蛛丝马迹,然后在心与理、性与灵的碰撞中得到永恒的安宁。
行不行?到底行不行?
不行。
陆向舟发现最深的不被爱是世界上所有的道理都无法挽救的,神学家不行,哲学家也不行,这些历史上口若悬河、颠倒黑白的大能人们全部加起来都没办法想出一个宫羽其实爱他的说辞,他自然更想不到,他什么都不是。
花洒的水流声还在继续,陆向舟站起来,把手伸进了水帘里――已经凉了,和他的心一样。但水烧一会儿还能再热,他......
最后还是就着这半温不凉的水洗的澡,姿势别扭,该洗的东西也没弄干净。裹着浴巾出来时宫羽已经睡着了,斜倒在床上,发出绵长而平稳的呼吸声。陆向舟站在床边看了几秒,抱着枕头和飘窗上的小毯子转身去了客厅。
那晚他睡得格外不踏实,春寒料峭,凄风冷雨,皮质的沙发梆硬,逼得人就算已经入了梦也还要留一丝清明在人间。夜行汽车的马达声,夜宵车的轮毂声,不知谁家烦人小狗的吠叫声,在这个夜晚都显得格外清晰。陆向舟周转于一个又一个的梦境,一会儿能想起自己要和陆向舟离婚了,一会儿又觉得其实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所以卧室门声响起的时候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问出了口:“不是真的吧?”
“什么不是真的?”宫羽醒来没看见陆向舟,以为这人做早饭去了,结果刚出卧室就看见他裹着床小薄毯跟个木乃伊似的躺在床上,不禁气不打一处来,“陆向舟你是不是疯了?大冷天的放着床不睡,在这儿来吹冷风?不怕感冒啊?!”
这才彻底醒了,瞪着两只通红的眼睛,像看什么外星怪物似的看着宫羽,缓了半晌才答道:“没...我就只躺了一会儿。”
可惜哑得差点失声的嗓音出卖了他,宫羽冷笑道:“你就作吧,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爱惜,生病了又要怪我不关心你。你现在立马给我吃了药上床去躺着,否则今晚病了别怪我说话难听。”
“你说话哪里难听,”陆向舟摇摇晃晃的下了床,没去拿药,只倒了杯热水,“你说话最好听了,没事多说点吧,反正听一句少一句了。”
“大清早的又发什么疯?!”
昨日的甜蜜如过眼烟云,宫羽知道,陆向舟脑子里的钟摆现在又晃到了不正常模式,也许是一晚上的春风给他带来了什么新鲜的不开心。
“陆向舟我真的劝劝你,别每天沉迷于你那些小情小爱了,多出去走走,多接触接触社会,这世界上比你惨的人多了去了,要谁都是你这个心理素质,人类早晚要完蛋。”
“第一,”陆向舟伸出一根手指,“人类像不像我都得完蛋,这是自然规律,第二,有人挨了一刀不疼,有人被扇了一巴掌就会哭,这是个人体质。挨刀的不能要求挨巴掌的像他一样抗揍,挨巴掌的也不能要求挨刀的像他一样敏感,这是――”
“行,行,好,你说得对,你什么都对,”宫羽扶了扶脑门,“我不和你争了,您歇着吧,我这儿还要上班呢,和您这种一周只上一天班的高贵生物不一样。”
说罢,转身拍上了门。
陆向舟一句“我一周上两天班”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去,只能低头骂了句脏话。所以知识文化没法提升一个人的素养,和谐的生活环境才可以,陆老师深以为然。
早上八点,宫羽到了协力,坐在办公室喝着热茶,陆向舟也到了省妇幼,坐在诊室里等待拷问,两个人都将拥有充实的一天。
“陆向舟是吧?你有什么问题?”上了年纪的老医生一边提问,一边用两根食指十分费力地往电脑上戳字,看得人心急。
“没什么问题,我是来流产的。”
“什么?!”医生抬头一声吼,给陆向舟吓得一哆嗦,“流产?为什么?是胚胎出了什么事吗?那你之前的检查记录给我看看!”
“不是...没有...”陆向舟小心地解释着,“胚...没什么问题,是我自己不想要。”
“没问题你为什么不想要?”
“我...我就是...医生,我们国家是允许Beta和Omega自主决定要不要生产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老医生眉头皱得更紧了,“可你是个Beta,Beta怀孕了是说流就流的吗?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左躲右闪还不如直截了当,陆向舟咽了口唾沫,决定全部坦白,“我和我爱人要离婚了,这个孩子会影响我们的决定。不是冲动离婚,是深思熟虑的,确实是感情无法维系了。Beta的生理特征我也都清楚,知道不要这个孩子的话我以后都没法要孩子了,所以我是考虑好了的,您不用担心。”
文通字顺,逻辑清晰,情绪稳定,老医生看着陆向舟,确实找不出一丁点冲动胡闹的意思,但是...但是...终生无法生育的决定也不像是能这么冷静说出来的啊。
看到医生还在犹豫,陆向舟赶紧补充:“我和我爱人感情真的不好,矛盾很大,不是可以离婚共同抚养孩子的关系,所以确实不行。”
“那你以后不结婚了吗?你知不知道Beta如果第一胎生产顺利的话是有一定概率能怀上二胎的?”
“不要了,”陆向舟不知道公立医院的医生也会这么热情,他们不是应该忙到每个病人的问诊时间要控制在5分钟之内吗?“医生,您看我已经34岁了,就算现在离婚了立马开始找,至少也得两三年才能再婚吧,到时候再怀我就算高龄了,风险更大。所以就这样吧,我确实想清楚了,没关系的。”
医生盯着陆向舟,想要在他脸上找到哪怕一丝的闪躲,结果没有,别说一丝,就连一闪而过的落寞都没有。于是只好认命般地拉开了办公桌抽屉,从一沓印好字的纸里抽出了一张:“行,你考虑清楚了就签字吧,终止妊娠同意书,你要签了这个我才能给你安排流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