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接下来我要给大家说的这位作家是个俄国人。注意,俄国,不是俄罗斯,我发现总有同学搞混俄国和俄罗斯,有时候就连俄国、苏联和俄罗斯的先后顺序都能搞错。文史不分家,无论你们未来的主攻方向是什么,原则性的错误都不可以犯,麻烦你们把我这句话记一辈子。”
陆向舟眉头轻挑,一双凤眼在眼镜里忽地睁大,有点不怒自威,又有点不娇而媚,横竖都很勾人。
“这位作家呢,名字很长,叫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了省事,接下来我都会称呼他为陀氏,非本人瞎搞称号,实乃业界统一称呼。”
本人,瞎搞。宫羽发现陆向舟在课堂上的一本正经和在家的一本正经完全不一样,怎么说呢,就是他在课堂上即便再正经,也隐约透露着一种不正经,而在家则是百分之百纯实心不添加的正经,正经得他一清嗓自己就忍不住地想站军姿。非常诡谲,非常发人深省。
“陀氏也很有名啊,大名鼎鼎的《罪与罚》可能有不少同学都看过,但是呢,但是,”陆向舟突然伸手推了推眼镜,“如果你们的毕业论文选择写陀氏,我一定会严肃地建议你们,不要写。”
“啊?”
“为什么?”
学生们的脑袋上冒出了巨大的问号,就连宫羽也跟着一块纳闷起来,心道难不成这个人的书很难读懂?所以为了保证毕业率就不让学生们瞎写?
“因为会致郁,导致抑郁。”结果是更出人意料的理由,“陀氏是很神奇的人,别的作家写书引起读者共鸣,是因为勾起了读者类似的回忆或经历,而陀氏则是直接将读者变成作品里的人,或者反过来说,是直接把作品里的人反套在读者身上。哪怕两个人根本毫不相关,他也可以用自己精准的笔力,让读者相信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就是会做这样的事。陀氏的这种创作手法被学界称为‘心灵鞭挞法’,但我觉得这更像是一种灵魂诅咒。”
原本活泼的课堂氛围沉寂下来,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名字被陆向舟变成了一条恶龙,此刻正盘旋在教室上空,随时准备着给学生们来一个俯冲。
“陀氏总会让人看见那些被忽略的、被忘记的卑劣的自己。他写疯子、写神经病、写赌徒、写犯罪分子,每一个看起来都与你我毫不相关,但每每读起来却会让人忍不住去想:‘我是这样吗?’‘我也会这样吗?’‘我也会这样吧。’说到底,还是因为人的劣根性大致相通,即便已经活得足够光鲜亮丽,但总有一些时刻仍会在下水道相遇。”
“或许我可以说得简单点,”陆向舟看了看讲台下一脸茫然的学生,“陀氏的恐怖在于,你明明没做过一件事情,根据惯例以后也不太可能会做这样的事情,但是他却可以通过人类共同的弱点攻击你,让你相信你一定会走上那条可怕的路。会发疯,会变得堕落,会去赌,去杀人,会成为书里每一个阴暗、脆弱、孤独的角色。如果说巴尔扎克是人类行为的记录者,那陀氏就是人类行为的毁灭者。曾经有精神病研究学者说过,即便是问诊再多、经验再丰富的精神病专家,对精神病人的描述可能都没有陀氏准确,他在这方面是冠绝群雄的。”
冠绝群雄、绝美、无人能敌、学科之最,宫羽发现陆向舟真的很爱用这些极端形容词,但非常奇怪的是他已经能慢慢接受这些对自己而言过于夸张的描绘。
语言的力量,或者是陆向舟的力量,在他的脑海里逐渐产生作用,他被这种力量推拉着,情不自禁地进入到自己完全陌生的领域。陌生,但完全不排斥。宫羽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可以和文学和平共处,在那些枯燥乏味的字词解读和聊胜于无的浮夸想象之外,他也许也可以像陆向舟一样,找到一些之于人生、之于社会的意义。
“所以当陀氏这样的人决定以笔为武器的时候,他几乎可以击垮任何人。”
想看,非常想看。如果宫羽没记错,这应该是他生平第一次对阅读这件事产生极大的渴望,他太好奇了,太想看这个托什么夫司机的书了。除了病毒和疾病,他从不相信有什么东西可以击垮一个人,既然陆向舟说这个什么陀可以用笔击垮任何人,那他无论如何都要去看一看。
“好了,说了陀氏,现在我们可以回过头来谈一谈老巴了。仔细听,接下来我要说的这些才是这堂课我真正想告诉你们的。”
很难形容这一刻课堂的氛围。学生们连同宫羽,本还沉浸在对先前两位作家的钦佩里,他们有些兴奋,也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好奇,好奇不朽的作品和传奇的作者。按理说,一堂课上到这里就已经够了,既剖析了知识,又激发了兴趣,可陆向舟说不是,刚才说的那些不算数,我们这堂课现在正式开始。
所有人都在震惊中茫然,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你们一定以为巴尔扎克这么拼命的创作,是因为他拥有宏大的志向和目标,但很可惜,事实让人沮丧。努力的背后当然必不可少对文学的追求,但还有一部分原因,更重要的一部分原因,是巴尔扎克缺钱。他经商失败,债台高筑,又因为荒唐地想成为一名贵族,所以穷奢极欲,妄想通过提升消费水平来实现阶级跃迁。为了缓解自己的经济压力,他只能不断的创作,高产高质的创作,以拿稿费来填平自己的日益增长消费欲。可惜,再高的稿费也只是杯水车薪,山穷水尽的巴尔扎克想到了一个损招。”
陆向舟站在讲台上,肩膀微耸,两手一摊:“他决定傍富婆,一般的富婆还不行,他对自己的目标富婆提出了三个要求。一,富婆必须有老公;二,富婆的老公必须是有钱的大贵族;三,富婆的老公必须快死了。”
“啊???”
“什么鬼???”
刚树立起的光辉形象瞬间碎成粉末,学生们大惊失色,四下茫然。宫羽也不知道陆向舟打算干什么,只能瞪大双眼盯着讲台发呆。
“对,就是这么奇葩。巴尔扎克傍富婆,只是想迂回地傍富翁,他可能在很多个夜晚里都痛恨自己为什么不是个妙龄女子,否则搞钱应该会容易许多。是不是很意外,很想不到,伟大的背后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陆向舟突然开怀大笑起来,卧蚕盖过眼睛,眼镜放大细节,整个人透露出一股极不和谐的气息。
“还没完呢。巴尔扎克不堪一击,陀氏更不是什么好人。他之所以能把一个个有精神疾病或者性格缺陷的人塑造得那么好,是因为他就是,因为他本人就是个神经病,本人就是个虐待狂,本人就是个赌徒,本人就是个骗子。没有什么天赋异禀,所有文字都源于亲身经历。”
“陀氏利用和第二任妻子安娜度蜜月的时间,辗转于德国各大赌场赌博,小赢,大输。赌光了妻子所有的嫁妆还不肯收手,逼着安娜向娘家人借钱,向周围的朋友借钱,自己也想尽办法坑蒙拐骗,写《猎人笔记》的屠格涅夫就曾经借钱给他。而且,划重点,这个时候安娜已经怀孕数月了,可他不顾安娜的身体,三番五次地逼着她去街上给自己典当东西,安娜稍有不满,他就要以死要挟,最后安娜连缝补衣服和买面包的钱都没有了。
不仅如此。陀氏还患有羊癫疯,时不时地会抽搐晕厥;有自残倾向,认为疼痛会给人带来快感;信誉极差,借钱不还还要在背后嚼人舌根。怎么样,是不是比巴尔扎克更加恶劣?”
没有人回答,即便这个问题的答案如1+1等于几一般显而易见,但整个教室依旧静得宛若无人。给伟大抹黑,将高级毁灭,这是在任何课堂上都不会见到的情况,一些没来由的恐慌在默默生长。
“没有人回答。”但陆向舟毫不在意,不,他甚至对此有些自鸣得意?嘴角带笑,一直拉扯到眼角,短粗的白板笔在指尖飞快转动,丝毫没有因为大段的冷场而感到尴尬――他在兴奋。
“既然没有人回答,那我换一个问题。请问在听了这两位作家的事迹后,可否有谁告诉我,一个人的人品是否该和其作品的质量挂钩?”
一秒。
两秒。
三秒。
十秒。
时间一点点流逝,不存在的钟摆在每个人的脑海里留下“哐哐”的响声,终于,从教室中央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不......不能吧,即使道德有问题,这些书不是依旧是名著吗?”
“是啊,不能吧。”
“我也觉得不能。”
“可是这样好变态噢,我有点接受不了诶。”
学生们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清醒过来,纷纷给出自己的答案。
“到底能不能?”陆向舟又笑了,“如果现在得出答案很难的话,那我再给你们补充一些案例。”
“但丁恋母,卡罗尔恋童,济慈吸鸦片,斯蒂芬・金吸□□,雪莱是个婚内出轨的渣男,奈保尔是个诺奖委员会提起来都恨得牙痒痒的大变态,而萨德侯爵,这个被很多人视为拉开20世纪自由思潮和文学序幕的人,一生有大半的时间都在监狱中度过,罪名是各种各样的性犯罪。而像我说到的这些,在整个西方文学发展史中不过是凤毛麟角,还有更多的人在更多的领域拥有着大家所无法想象的道德问题。甚至不仅是西方,就连我们国家,也存在着各种各样有道德偏差的文人或者知识分子。”
“那么,我再问一遍,”一直蔓延在陆向舟脸上的诡谲笑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凌厉而刺目的严肃,“一个人的人品是否该和他作品的质量挂钩?或者,我还可以把这个问题再扩大一些,道德审判是否该延伸到专业领域?我们有没有资格说一个道德有问题的人就没有资格从事一切专业活动?”
不能,不可以。宫羽非常清楚这是陆向舟想要得到的答案,但这太危险了,太超纲了,这种思考不应该交由一群初入大学的孩子来完成,因为在他们之前人生的所有阶段,道德都是衡量一切事物的标准。一个私生活混乱的医生,即便他手术做得再好、专业技能再强,也随时可能因为私德问题而被孤立、开除。大家早就习惯了这种评判标准,甚至连宫羽自己都已经习惯了。
可陆向舟偏要把道德和专业素养放在一块来探讨,他要逼着学生们思考,逼着他们从过去认知的窠臼里跳出来,让他们明白评价多元化和价值多元化的必要性。他教的是文学,但干的是思想学、社会学,甚至更高范畴的事,他和宫羽以往见过的任何一个语文老师都不同,他甚至和宫羽以往见过的任何一个陆向舟都不同。
他――
“去思考,去得出你们自己的答案,”陆向舟打断了所有人的惊呼和讨论,“不要希望我能给你们解答,你们的人生应该由你们自己来下判断。我今天说这些是为了让你们看到更多的可能、更多的标准,至于你们怎么去选择,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了。”
下课铃声蓦地敲响,如咒语般将饱受冲击的学生们从思维的泥潭里解救出来,诺大的教室慢慢变得空旷、安静,只有宫羽一个人被钉在了椅子上,无论如何也移动不了双腿。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