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宫羽生平第一次对工作感到厌烦。
就差一点点，只是一点点，二十分钟，甚至不到二十分钟，他只需要听完最后的知识点，就可以在下课以后像个真的督学一样，堂而皇之地把陆向舟拦在讲台上，说陆老师课上得很不错，但是有几个小问题还需要再商讨一下。这样陆向舟不仅不能把他轰走，还得当着学生的面客客气气地说请指教。然后他就可以在教室里好好地给陆向舟道个歉，说哎呀我错了，这段时间真的是有急事太忙了，以后我会注意调节工作时间的，你看这不离婚不知道，离了婚才发现没有陆老师我真的是活不下去啊。
多好，低三下四，温情动人，陆向舟不可能不心软。可是，可是。
“小李我告诉你，今天天大的事都让张潇他们给我顶着，别有事没事就找主任，我不当班的时候这科室是要关门了吗？！”
“哎哟拜托，上周也不是我想找你的啊，是王大帅亲自发令，我敢不从？”
宫羽真的是服了，当初协力花重金把这尊菩萨从省妇幼给挖过来，是想让他帮忙组建科室，可他都干了啥？除了把宫羽从德国骗回来什么正经事都没干过，要说王大帅更适合的应该是人事科，来妇产科简直是屈才了！
“少废话，今天他可不在，你休想把我忽悠回来！”
“哎哟我的亲哥诶，我知道，今天是您婚姻保卫战生死存亡的决战时刻，别说王大帅了，院长来了我也不会给您打电话。您就放心去吧，大不了丢饭碗，你不在乎的！”
“我！”宫羽挥了挥拳头，一副要揍小李的模样，结果手还没比划到人面前呢，小李就哀鸿遍野地逃跑了，整个走廊都弥漫着她做作的惊呼：“不得了了诶，办公室霸凌诶，职场PUA诶，日子过不下去了啊~~~”
真行，这行为也不知道当算医闹呢，还是碰瓷。宫羽摇摇头，脱掉白大褂走出了办公室。
下午2:20，泉临师范大学德仁楼3-2，上周匆忙离开的宫羽再次坐回了他精心挑选的老位置――倒数第三排靠墙的角落。但这次他明显有备而来，不仅像模像样地带了笔记本和笔，就连衣服也换得靓丽了些，一件碎花衬衣搭配直筒西裤，结合陆向舟上周那身装扮，任谁看了都得说一句般配。
可他低估了陆向舟的穿搭喜好，今天陆老师一改上周的风骚风，走了个纯情路线。白色立领衬衫外面罩了件鹅黄色针织衫，雪白的领口和袖口烫得熨熨帖帖，微微从针织衫里露出条小边，看上去清爽自然。针织衫也没有logo，就简简单单的一片黄，说有多春天就有多春天。下身换了条浅色牛仔裤，裤脚挽起来，白晃晃的脚踝依旧刺眼。厚底运动鞋宫羽没见过，大概是新买的。
嘿，还有心情买新鞋，看来过得挺不错。宫羽咂咂嘴，心想过得不错是好事，
陆向舟心情好了，他事才好办，往枪口上撞总之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的。
“好了，上周我们说了哈代和福楼拜，两个人虽然所属的历史时代略有先后，国家的发展背景也各不相同，却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创作了两部堪称不朽的大女主作品。我希望你们课后都抽时间阅读了，也希望其中所反映的问题你们都认真地思考过了。性别的刻板印象该如何消除，两性的不平等待遇改如何改变，这个社会需要你们给出更好的答案和更优的解决方案。”
眼镜也换了，宫羽咬着笔帽痴痴地想。为了配合衣服，陆向舟今天戴了一副银框圆形眼镜，这人眉眼本来冷清，被圆形眼镜这么一修饰，竟莫名有了一股天真的气息，整个人看上去年轻了好几岁，说是刚入职任教的年轻老师也许都有人相信。要不复婚以后直接给他打个新岛台吧，宫羽暗暗下了个决定，反正衣帽间还有空地，打个新岛台给陆老师放眼镜，把他那些花花肠子全部拿来展出，这不比别人家拿来展皮带、展手表的岛台更有品味？
“今天要给大家介绍的两位作家依旧来自两个不同的国家，创作风格也迥然相反，但是他们却有一个很大的共同特征值得我们深思和探究。第一个作家大家应该都挺熟，他因为创作了‘资本主义大百科全书’而举世瞩目。曾经有位法国的历史学家说过，要想了解19世纪中叶的法国历史，可以不读史书、不读哲学书、不读社会学书，但一定不能不读这个人的作品，因为其描写内容之丰富，揭露事实之深刻，涵盖领域之广泛，已达当时各个学科之最。那么请问，我说的这个作者是谁？”
世界上竟还有这样的作家？宫羽感到惊讶，事实上自打上次听了陆向舟大半节课后他就已经产生了一些或大或小的疑问。
比如，文学作品里的这些深意究竟是确有其物呢，还是仅由阅读者们妄自添加？陆向舟个人情绪极浓的解说总是弄得他有点恍惚，觉得像是真的，但又不太像是真的。也比如，这些长长短短的小说，其目的到底是为了娱乐大众，还是教育大众？宫羽之前一直觉得写小说的都是些无病呻吟之徒，今天歌颂爱情，明天就去你妈的爱情，除了颠倒黑白纵情于乐没什么大用。但上次听了陆向舟说的什么面包夫人？又觉得好像不止如此。还有一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一个问题，那就是文学到底能不能对个人乃至社会产生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如果能，究竟怎么产生，从哪里产生？如果不能......
倒也不像是完全不能。宫羽琢磨着陆向舟说的这个写出“资本主义大百科全书”的人，心想像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作品，多多少少是能对社会作出贡献的吧。
“巴尔扎克！”
“老巴！”
学生们此起彼伏的答题声打断了宫羽的思绪。哦，原来是巴尔扎克啊，这人他可太熟了，高中时那个又黑又瘦的语文老师恨不得把这四个字直接塞进他们班同学的脑子里，每天不是经典诵读就是片段赏析的，搞得他烦不胜烦。要早知道这人这么厉害，他也许会有兴趣好好读一下那本除了上课外就没怎么翻开过的书。
“对了，就是巴尔扎克，这个名字应该算得上是如雷贯耳了吧？毕竟他的作品从小就出现在你们的中小学必读书目上。可是我有一个问题，你们打小看了那么多巴尔扎克的书，有没有想过，究竟是他的哪本书成为了‘资本主义的大百科全书’？”
这个问题一出，刚刚还呱躁异常的教室突然安静了下来，学生们面面相觑，显然谁都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其实啊，不是他的某一本书被称为‘资本主义的大百科全书’，而是巴尔扎克一生创作的90多本书都是‘资本主义的大百科全书’，这些书被我们统称为《人间喜剧》。”
“噢，对对对，我好像在哪本书的前言里看到过！”
“原来《人间喜剧》不是一本书的名字啊，我还以为这也是巴尔扎克写的一本书呢。”
“那《高老头》和《被遗弃的女人》也是《人间喜剧》里的书吗？”
“对，《高老头》《被遗弃的女人》，还有你们很熟悉的《欧也妮・葛朗台》《禁治产》《邦斯舅舅》等等，全是《人间喜剧》大套书里的作品，全部加起来一共有2000多个出场人物。老巴说他要‘完成一部描写19世纪法国的作品，要把这些作品联系起来，调整成为一篇完整的历史，其中每一章都是一部小说，每一部小说都描写一个时代。’他确实做到了，《人间喜剧》带给全世界的震撼到了今天都经久弥消，相信在未来也会继续发光发热，‘做同时代人的秘书’，这是巴尔扎克对自己的定位。”
很惊人，也很动人。宫羽想了想，觉得是应该给出这个评价。
原来上语文课的时候，老师们动不动就“这篇文章描写了什么社会背景”“这段话表达了什么思想感情”，他一直觉得这都是扯淡。因为只言片语很难描写什么社会和历史，而思想情感又是太过个人和主观的存在，实在没有什么学习的必要。可巴尔扎克的这套书不一样，90多本分卷，2000多个出场人物，确实足以撑得起一个社会。而其中的情感......既然巴尔扎克都说了自己要当同时代人的秘书，那这套书中的情感应该就不是完全个人的感情，会更普遍，更客观，更具有时代价值。
宫羽望着讲台上潇洒自如的陆向舟，第一次切实地感到骄傲，骄傲这个人在自己不知道的领域获得了超过自己想象的宝贵知识，也骄傲他能这么清晰自然地把这些知识传递给懵懂的学生。所以并不是百无一用的书生，他下意识地敲了敲桌子，算是在为自己以往对陆向舟的不客观评价表示道歉。
“我发现大家都在赞叹，但其实你们对一生创作90多本书可能还没有一个清晰的认知。”半靠在讲台上的陆向舟神态轻松，眼睛看向远方，像似被什么所吸引，但其实只是单纯在思考，毕竟五排以后的世界对于他而言就是一片虚无。
“90多本书是什么概念？今天我们有很多网络小说家，非常高产的那些，日更五六千字已经算非常了不起了。就拿这一部分作家来说，全年无休的话，一年
最多最多能写三四本书。而完成90多部小说，至少需要30余年的时间。但巴尔扎克仅仅用20多年的时间就创作了90多本书，还本本都是世界大名著的级别，可想而知他的工作量和创作力有多么惊人，这样的水平全世界可能都找不出第二个。”
“那他不会累吗？是不是每天要工作很长时间？”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灵感啊，这人是不是天才？”
学生们的好奇和惊叹盖过了陆向舟的声音，他比了半天手势才终于让教室重新归于平静。
“会累，也不是天才。巴尔扎克能完成《人间喜剧》，完全是拿命在拼。他喜欢在晚上10点之后工作，工作时长一般在12到14个小时，为了保证思路不中断，中途不能停下休息，必须无间断地创作直到精疲力尽。所以他需要靠咖啡来续命，巴尔扎克喝的咖啡是他自己调配的，用三种极苦的咖啡豆混合而成。大家多多少少都喝过咖啡，我们日常喝的咖啡无论号称多么纯正，其实都是加了调味品的，糖、牛奶，或者别的香料，因为纯浓黑咖啡的苦味极少有人能够承受。可巴尔扎克为了坚持创作，一生喝了5万余杯不加糖不加奶的特调黑咖啡，平均每天要喝7杯左右。长期的不规则作息加大量□□的侵蚀，让老巴患上了非常严重心脏病，最后也是死于心力交瘁。”
呵！这一瞬间，宫羽相信学生们和他感受到的震惊是一致的，一个文学家，
竟然能为了记录时代的声音牺牲个人到如此程度。他突然想到了司马迁，那个同样为了记录历史而鞠躬尽瘁的古人，那巴尔扎克算得上是法国的司马迁了吧？这个问题很重要，他唰唰唰地在笔记本上写着，想着等陆向舟不生气了可以好好请教一下。
“好了，这是巴尔扎克和他的《人间喜剧》，但是故事还没有说完，真正的高潮要一会儿才到，在这之前，我想先和大家谈一谈另一位作家。”
嗯？一生为了理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还不算高潮？宫羽写字的笔突然一顿，他沉浸在陆向舟开启的话题场里，丝毫没有发现此时此地的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在手术台上沉稳缜密的主刀医生，而是一个对文学和历史都深深沉迷的戏中客。
很多变化，往往发生于未知。
作者有话要说：
10:30还有，今天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