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协力医院妇产科最近完全乱了套,因为他们的老大宫羽彻底当机了。
原本工作狂一般的人,现在工作例会不开了,院内会诊不参加了,两天一次的门诊不停叫人代班,最离谱的是所有手术无论大小一概不上。也亏得他是协力的金字招牌,否则换个别的谁,早就被开了。
工作量骤增是一方面,病人频繁地投诉也十分让人头大。
在宫羽什么都不干的这段日子里,无数冲着他来生孩子的孕妇家属,天天去护士站捶门抗议,反正医生不敢欺负,就拿小护士们出气。刚开始小李还能带着一众姑娘们舌战群儒,到后来不知道是词穷了,还是精力消耗太大,有人来闹,她就听着,不回嘴也不搭理。耐性差点的看见她这样会破口大骂,有的甚至还会动手打人,这个人时候她就一个警报铃把楼下安保给叫上来,该拖走拖走,该报警报警。而遇到那些耐性好点的...那就南无阿弥陀佛了,现在这时候,只动嘴不动手的都是菩萨,小李就当听菩萨念经了,修身养性,颐养性情,也算是功德无量。
但你说都这样了也没人敢劝劝宫羽吗?
没有,因为只要你见过这种突如其来的绝望,就绝不会轻易动用语言的力量。
自打陆向舟突然入院又突然出院以来,协力产科上上下下都清晰目睹了一场由内而外的崩溃。
先是情绪控制系统的失灵。在陆向舟刚刚入院的那几天,总有人能在走廊或者办公室里逮着一只哭得面颊通红的宫羽。有时候是刚哭完一场,眼泪虽然止住了,但说话口齿不清,如果不小心组织了一个长句,还会带上一两声喘不上气的抽噎,要憋着呼吸压很久,才能勉强把气顺过来。有时候人看上去挺好的,没有哭,也能正常交流事情、分配工作,但会在说到一些明明很正常的点时突然停下来,像是大脑突然失灵了一般,无论和他对话的人怎么诱导都没有反应,然后在别人的无措中一下子掉了眼泪――没有声音,没有预告,甚至没有理由。
在经历了很多次之后,大家才突然明白,其实宫羽没有不想哭的时候,偶尔的暂停也许只是生理没有跟上他的心理,或许就连身体也不相信,一个人竟然可以悲伤到这种地步。
这是刚开始,等陆向舟出院以后,这种情况又发生了变化。
宫羽莫名其妙流泪的次数开始减少,但发呆和神游的时间却与日俱增,经常是大伙去他的办公室去给他汇报工作,早上去他是什么姿势,中午去还是,然后下午去也是,到了晚上大伙都下班的时候,他仍然坐在办公室里一动不动。
有一次跟他关系好的一个医生实在看不下去了,鼓起勇气去问他要不要一块回家。结果宫羽愣是盯着窗户看了五分钟,一个字都没说。直到那人看不下去准备放弃了,他才突然说了一句:“我没有家了,就不回了吧。”
从那时起大伙才开始有意识地观察他的日常动态,发现这人真就没回过家。原来宫羽早到晚退惯了,很少有人能在医院里陪他全程,所以大家这段时间就以为他还是之前的工作作息,可谁曾想......
“但主任不是早就离婚了嘛?”有些不了事件全程的小年轻想不通个中关窍,还是要问。
小李只能随便应付一下,说大概主任神经反射弧长,这会儿才明白过来自己离婚了吧。
这么一来小年轻就更不理解了,说:“那主任这反射弧是够长的,离婚了反应不过来,前夫人摘子宫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有的媳妇?”
是啊,是够长的。小李看着宫羽虚掩着的办公室门,心想这小家伙说话这么大声,他会不会听见啊。但转念又一想,罢了,这反射弧超长的人现在怕是七窍再多通一窍,该想明白的不该想明白的都明白了,也不差他们背后补这一刀了。
可宫羽要什么时候才能从这事里走出来呢?小李不知道,她也不敢问,问了恐怕也不会有结果。所以只能默默地希望这个过程能短一点,因为...宫羽再这样疯下去,这个科可真要完蛋了。
这是科里人发现了的事情,而他们没发现,也发现不了的,其实还有更多。
比如,宫羽也不是一直呆在医院里,在每个大家以为他在办公室的夜晚,他其实都在省妇幼的小花园里坐着。那里有七八条石椅,其中一张刚好能看见5楼两性保健科尽头的病房。
不下雨的时候,他会在那儿呆一整晚,看那间屋子几点关灯,又是几点开灯。有时候超过十一点还亮着灯,他就会觉得心脏酸疼,想投诉省妇幼管理不当,都那么晚了还不提醒病人休息。但有时候看见那间屋子早早就关了灯,他也会心烦意乱。担心病人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为什么这么早睡。担心到恨不得自己长了对透视眼,能生生穿过玻璃穿过墙壁,把里面的人看个清清楚楚。
有一次,夜里下起了小雨,宫羽在石椅上坐了好一会儿,才突然反应过来这样下去有可能会感冒。但感冒就感冒吧,他无所谓,只是不知道病房会不会给病人准备厚一点的被子,刚做完信息素平衡器摘取手术的病人如果感冒了,会影响后期康复。
琢磨了半天,最后的解决方法是偷偷从医院旁边的24小时便利店买了几箱毛毯,全部送到了两性保健科,说品牌搞活动,请护士们帮忙宣传一下。护士们也不知道什么品牌搞活动需要大半夜搞,但这个人长得挺帅的,看上去也不像什么坏人,所以第二天还是给每个病床都发了一条毛毯――VIP病房陆向舟,自然是第一个领到的。
但这种日子没能持续多久,陆向舟出院之后,5楼那间屋子的灯就没再亮起,宫羽心里的灯也随之灭了。
他失去了和陆向舟的最后一点关联,现在要想知道陆向舟的消息,就只能靠想象了。刚开始他还能想点正常的东西,比如现在八点了,陆向舟应该起床了,天气这么好,他是不是去吃牛肉面了,今天早上没有课,吃完面他会回家睡回笼觉吧,可千万别忘记调闹钟,他下午一点半还有课呢。
然而这些都是隔靴搔痒,时间长了,宫羽便慢慢不满足于此,于是一些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就开始出现在他的脑子里。
他会一遍遍地把自己拉回到过去,拉回到陆向舟发现自己怀孕的那一天。然后想象自己没有在那个早上接到吴霖的电话,或者接了,但他叫了别的人去处理。自己则坐在家里的餐桌旁,安安静静地听陆向舟说完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没有错过良机,也没有置之不理。他想象自己给陆向舟安排了最周密的产检,自己也调了班,保证每周最少能在家呆三天,亲自管理陆向舟的膳食和作息,要把自己这么多年的行医经验推行到极致。
他还想好了孩子的乳名,无论是什么性别,都叫夏天。因为陆向舟是夏天的生日,如果孩子也叫夏天的话,他就拥有了两份来自夏天的礼物,会成为全世界享受最多温暖的人。
更大胆一点的时候...也不少。
宫羽甚至想过让时间回到刚刚认识陆向舟的时候,想自己突然开窍,一下子就对陆向舟一见钟情,然后不管不顾的就要和他在一起。在他读书的时候陪读,在他工作了以后接送。求婚也一定得自己先说,不能让陈敏从中穿针引线。婚礼要大半特办,把陆向舟所有认识的朋友同学都请过来,围着主舞台坐他一圈。蜜月也要去,陆向舟那么喜欢尼斯,那他们就在尼斯住一个月,从清晨到日暮,在长长的鹅卵石沙滩上发呆睡觉。心情好了就下海泡泡,但是要格外注意水母,他当年在德国留学的时候就听说有人被尼斯的水母蛰到过,陆向舟细皮嫩肉的,肯定受不了这个苦。
蜜月以后就是漫长的婚姻...这个过程宫羽确实没有信心,他知道自己不解风情、不懂浪漫,可能没办法一辈子都给陆向舟带来惊喜。但他不会退缩,会一直坚持,没做好的就调整,做错了的就改正。反正爱情只是一个瞬间,但婚姻是条漫漫长路,他自问自己别的优点没有,耐心和执行力绝对是一等一的高,只要陆向舟能给他机会,只要......
没有这种只要。
所有的想象会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宫羽终于明白自己原来的“喜欢”和“爱”其实都经不起考验,因为真正的深爱总是伴随着痛苦,求而不得的痛苦,患得患失的痛苦。而他爱得太轻松、太自在,根本不明白这份爱可能会给他带来什么,所以自然也无法预估失去的代价到底有多大。
人们总说爱得多的人总是输得最惨,其实这根本就是错的。爱得多的人才是感情里的强者,他们想努力的时候就可以尽情的努力,想退出了也可以毫不后悔的退出。他们在爱情里的每一个时刻都是主动的,不像自己,爱与被爱,全都身不由己。
而他曾经认为的Beta的好处,现在更是变成了索命的毒咒。Beta不受信息素分泌影响,平稳、普通,看起来是最好应付的一群人。但如果真正想打动他们的心,却完全无计可施――没有性吸引力,也没有办法使用信息素压制,只能像原始人类一样,凭借着感觉去一点点尝试,但感觉是这个世界上最虚无缥缈的东西,试一百次,也未必能对一次。所以宫羽真的想让全天下选择Beta当做伴侣的人都记住,当一个Beta爱上你,你一定一定要珍惜,因为如果有一天他决定收回这份爱,那你的四周将永是无路的荒野。
“谁来帮帮我?”
陆向舟出院的第27天,宫羽对着办公室的空气,再一次问出了这个注定收不到答案的问题。
谁来帮帮我?
帮帮我。
救我。
明明大亮的天却伸手不见五指,所谓未亡人,也不过如此。
“主任!!”
从走廊传来的呼声难得地吓了宫羽一跳,他缓缓回头,没有任何表情地望着小李突然出现的脸。
“求求你接接手机吧!人电话都打到我们前台来了,说是要找陆老师的家属!”
“什么?”
“陆老师!家属!你!有人找!”小李真的是在咆哮了,把句子都拆成短词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助宫羽理解,但看上去...效果应该不佳。
“嗯?”
果然不佳......
“这样吧,你把陆老师妈妈的电话告诉我,我去给那边说,听他们那语气好像挺着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