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陈敏越说越激动，陈年往事像旧日历一样飞速地在她眼前翻过，每一个数字旁的备注都让她觉得触目惊心。
“我知道爸爸很爱你，很心疼你，一丁点的委屈都不想让你受。但这可能吗？现实吗？人本来就是在挫折里长大的啊！
你学骑单车，学了大半年了还是学不会，为什么？因为你爸怕你摔了，所以死活不肯卸掉车后面的两个轮子。那怎么行？最后是不是我偷偷给你卸了，你才学会的？
没错，是摔了几跤，膝盖也破了，但...但你学会骑车了啊！这不是更棒的事情吗？你为什么不承认？
买玩具也是一样，你真以为爸爸每天给你买这么多玩具就是好事吗？小孩子的注意力就那么点儿，玩具多了容易导致精神分散，有时候就连创造性思维可能都会受到影响。
我给你爸提了无数遍他就是不肯听，还反过来怪我抠门，说我不重视你不肯给你花钱。你看你现在做事容易分心，经常做了这件忘记那件，是不是就是因为小时候玩的东西太多了，导致做什么事情都三分钟热度？”
曾经清晰地存在于脑海，但不知为何被自己遗忘的琐事，突然被陈敏一桩桩地揪到面前。陆向舟睁着眼回忆，一会儿觉得这些都是真的，一会儿又觉得肯定是在梦里。
“还有你一直抱怨的那些，什么我忙工作，不陪你，家里什么事情都是你爸在做。我想着你当时年纪小，很多事情都忘了，所以忍了这么多年一直懒得提。
但你真的从来都没有想过吗？哪怕一次都没有想过吗？
我既然这么热爱工作，这么恪尽职守，为什么要去学校当老师，而不是去医院当医生？临床经验对一个医生而言那么重要，我要真是爱工□□到了极致，我到底有什么理由可以退居幕后，就安安心心地只当一个纸上谈兵的大学教授？！
那是因为我不放心你！！我不想你这么小就没有妈妈陪！
当时我正主任的评聘已经在走流程了，妇幼想在各个区建立优生优育前哨站，让我去当总负责人，这是多好的机会？可我想到你刚学会走路，每天去哪儿都要人牵着扶着，如果错过了这段时间，你可能就再也不会牵着我的手要我带你走路了。
负责人谁都可以当，可你的妈妈就只有我一个！
所以我不顾领导反对，坚决不肯离开科室，我们当时的院长觉得我拂了他的面子，没过几个月就把我调到了后勤。我不服气，索性辞职去了医科大，想着反正都做不了手术了，不如当个老师，还有更多时间陪你。
可结果呢？结果你爸嫌我带你带得不够好，做菜不好吃，打扫卫生不勤快，出去遛弯的时候没有总抱着你，就连我性子太闷都成了他挑剔的理由！哪怕我一次次妥协，一次次按照他的标准作出更改，他都不同意我继续留在家陪你。
你爸就是一早认定了我不喜欢小孩、不喜欢你，所以无论我为你做什么事情，他都觉得我是在敷衍了事！
我就不明白了，怎么这个家里就我里外不是人，横竖都不对呢？
我问你，我们一起看小画书难道不开心吗？你和我一块给填色本上色难道不开心吗？幼儿园老师问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你说是动物园，可是动物园不是只有我才会陪你去吗？你爸嫌那儿太脏人太多，根本不同意你去，那么跟着妈妈难道不是更开心吗？
为什么就要因为我某些做得不好的地方而否认我的全部呢？这个世界上根本不会有完美的家长啊，我们所有人都是一点点学着为人父母的！”
一向冷静的陈敏此时大概动用了自己的最大音量，就连不锈钢的病房门也没能阻断她不断加大的声音。这样的场景让陆向舟觉得陌生和混乱，父母的形象在面前不断重叠又分离，一些零散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打乱重组，从未想过的答案似乎就快要呼之而出。
“所以我一直想，当初我做完手术那么开心是不是真的错了，是不是真的不应该在那样的情况下流露出那样的感情。如果我不开心，表现得难受一点，是不是你爸就不会觉得我冷血，不会觉得我不在乎他也不在乎你。那么是不是，他也有可能接受我爱你的方式，而不是这么多年都一直否认我存在的意义。
而你...陆向舟你，是不是也可以不顾你爸的想法，真心实意地叫我一声妈妈？”
我是不是也可以不顾爸爸的想法，真心实意地叫一声妈妈？
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陆向舟终于明白了这些年一直萦绕在自己心里的诡异感是什么。
从记事起，陆问川就一直告诉他：“虽然妈妈不爱你，但你永远是爸爸的宝贝，爸爸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他是先知道了事情的结论，然后才去一点点挖掘事情的成因。
那么小的孩子，其实对“什么事是为我好”“什么事是害我”，真的没什么概念。所以很多时候，陈敏做的事情，只要陆问川不说，他根本就分不清好坏。
你说卸掉自行车辅助轮是好是坏？他一开始觉得是好，因为自己因此学会骑车了。但陆问川说了他才明白这原来是坏的，因为小孩子的皮肤很娇嫩，磕着碰着会出血，还会痛会留疤。所以让小孩子摔跤的人，都是很坏很坏的人，是很讨厌小孩子的人。
人对所有事物的评判都有标尺，而陆向舟的标尺，就是陆问川。陆问川觉得这样是好，那他就觉得这么做很好，陆问川觉得这样不对，那他就觉得这件事很坏。
因为他是爸爸的宝贝，爸爸绝对不会害他。
“算了，和你说这些也没意义，你不会相信我的，你是不是全都忘了？”
一直没等到陆向舟的回答，陈敏的怒气在冰冷的空气里慢慢消散，最后她终于叹了口气，苦笑道：“那你就当没听见吧，反正这些都是我的个人情绪，和你也没多大关系。我...哎，其实我本来也没打算给你说，但你偏要问，周医生又说我应该要告诉你，所以我想着要不就试试...
但你看，听了是不是更难受，你想听的根本就不是这些对不对？你想听我说我就是冷血，就是不喜欢你，就是从小到大都不想当你的妈妈。
可我如果真这样说了又能怎样呢？那样你就会开心了吗？就会释然了吗？
你不会的，向舟，不被爱永远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不开心，这个道理我们比谁都懂。”
陆向舟的眼睛暗得深邃，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更是猛然沉了一下。
是的，他怎么会不懂呢？不被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不开心，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家里最不开心的那个人竟然是陈敏。
“所以你一直觉得是爸爸错了，对吗？”
“我？我吗？？”没想到陆向舟还会回应自己，陈敏一下懵了。
“对，你，你是不是觉得这么多年错都在我爸？”
“那...那倒也没有...”陈敏当然希望错都是陆问川一个人的，这样她就可以不用承担没照顾好儿子的愧疚，但...但她知道事实也不是这样。
“怎么可能有人什么都错，或者什么都对呢...你过得不好、不开心，我当然也有很大责任。
过去我总觉得我也是爱你的，是想对你好的，只是每个人爱人的方式都不一样。爸爸给你的爱很细致、很周到，时时刻刻都怕你受伤害，但我就想让你更自由一点，多和朋友出去玩，多接触新鲜的事物，受点委屈和挫折也没关系，哭着哭着就好了。”
“但或许...或许你爸爸说得也对。他原来训我时总说，我们爱不爱一个人其实不是我们自己说了算的，而是被爱的那个人决定的。就像我觉得自己很爱你，但你却不这么认为，你觉得妈妈对你不好，不在乎你，只有爸爸才是从头到尾都在保护你的人。那可能就是这样呢？对不对？你现在这么难过，也许就是妈妈用错方法了，就是妈妈自以为是地伤害到你了。”
“不是。”
陆向舟突然想起陈敏给他买过的一个蛋糕。
他第一次吃到那个蛋糕是在班里同学的生日会上，因为在场的人很多，所以分到他手里的就只有小小的一块，他连味道都没有尝出来就没有了。
自此以后他就对那个没吃尽兴的蛋糕朝思暮想，想它的奶油到底甜不甜呢，中间的那层水果原本夹的是什么呢，白色的那些小粉末是椰蓉吗？可能原本只是一般般好吃的蛋糕，想的时间长了，竟变成了全世界排名第一的美味。他试着给陆问川提过几次，但都被“小朋友不可以吃外面的脏东西”为由拒绝了。
所以当他发现陈敏给他把蛋糕买回了家的时候，真的非常开心，开心到完全忘了这是一个坏妈妈给他的坏礼物。
“你还记得那个蛋糕吗？被爸爸扔掉的那个，那个蛋糕我是真的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