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砂阳城城主居住的大宅临着一大片景观湖，宛如一个小型行宫的建筑和包括这个湖泊周围的土地都是莱顿夏尔家族的产业。这里的宴会厅曾接待过诸国的王室成员和许多势力的领袖，现任城主奥斯・莱顿夏尔非常喜欢类似的排场，今天的晚宴也不例外，声势浩大，邀请的客人数量可以说是近年之最。
砂阳城的确该有这样的资本。大陆西南海岸的海港联盟在废除一系列旧的商业条约后，将五张新的贸易执照以竞标方式抛出，其中四张落入原本就实力雄厚的海商家族手中，却没想到最后一张落入别处，被砂阳城一个原本默默无闻的小商会收入囊中。
不消仔细调查就能查到，这家小商会背后的人是贝因加纳・翡银，这张执照的权益被转移给砂阳商盟，又进而与大陆各地的自由贸易城邦分享，带来的后果就是港区的大家族们无法像从前那样对经由商港抵达的货物征收高昂过路费再销往内陆，陆地的贸易城邦将开辟出专属于他们的新商路，绕过这些吸人血的海商，船舶世家将就此失去最重要的定价权。
这些贸易执照和港口之所以如此重要，要从它的地理位置说起。大陆西南海岸的蒙高湾除了是天然良港，更重要的是它与卢诃精灵居住的群岛距离最近，航路最优秀――至今大陆各国度依然有不少需要仰仗精灵技艺的地方，比起圣山上居住的远亲，卢诃精灵更为和善又乐于助人，与自由贸易城市和古因海姆诸国都有着良好的往来。与之渊源最深的就是那些毗邻蒙高湾的四大港都，精灵遵循古老的盟约，约定与陆地国家的交易仅限于这四个城市，所以那些贸易执照再怎么吹得天花乱坠，其实本质上就是与卢诃精灵通商的准入证。
而现在，无论怎样，砂阳城都是这次贸易法案通过后最大的受益人，这件事配得上大肆庆祝一番。
城市入夜，宴会厅中灯火璀璨，虽然只是冷餐会，但食物的供应已经到了令人应接不暇的程度。除了各色菜肴点心，从大陆各地运来的冰镇水果和冷饮酒水摆成一条河流，衣着光鲜的人群里，黑衣侍者在其中穿行服务，厅堂西北角城主请来的乐团一曲接一曲奏着富有史诗感的乐章，伴随着室内喷泉的潺潺水声，仿佛举办者正在把今天的庆祝活动变为能为后世赞颂一番的壮举。
贝因加纳是在奥斯・莱顿夏尔进行完他那番大气磅礴的开场讲话后才来的，他似乎已经足够低调，但他的存在本身就会成为焦点，所以低调通常作用不大。
他穿了一件橄榄色的法师长袍，上面用黑银线编织出一些刺绣花纹，长度只露出鞋面。他的眼睛是纯净的湛蓝，晨曦般的金发披在他肩头，靠近耳后的发辫藏在河流似的发丝中被银织带束起，形成一个看似简单但很需要时间打理的发型。
这个金发法师身材高挑，行走的姿势得体优雅，像一个真正的贵族，挑不出一点瑕疵，更何况那副美貌是多么赏心悦目，以至于他的到来令会场短暂地静了片刻，有人带头鼓起掌来，称之为推动法案的英雄，每一个人都该为此干杯。
许多人向着这道身影微微躬身表示尊敬，此前从未见过贝因加纳的人在交头接耳地评论他的相貌或是事迹，不过也有一些人没有凑上去，他们看贝因加纳的目光带着一丝探究，显然对已经发生的刺杀未遂事件有所耳闻，拿不准对方会不会成为稍纵即逝的流星。
“翡银，我的朋友！欢迎你！”
奥斯・莱顿夏尔过来热情拥抱自己的友人，砂阳城主已经年过半百，但王国贵族都十分注重保持自己的形象，因此他没有像同龄人那样被养尊处优的生活灌成大腹便便的模样，五十多岁依然风度翩翩，走路像是在迈舞步。
“我特地为你准备了奇城蜂蜜酒，来，为我们的胜利干杯！”奥斯嗓门很大，中气十足，他把贝因加纳拉到自己身旁，将他介绍给那些特地从王都而来的使者和贵族议员们。得到贸易执照的如今，莱顿夏尔的家主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之情，仿佛根本看不到随之到来的阴霾。
“别太激动，奥斯大人，这对心脏不好。”贝因加纳接过酒杯，无奈地拍拍老朋友的肩膀，他从容应对着各方的询问和致意，用了好几杯酒的时间才得以离开人群的包围圈。
在前往餐台的路上层层跋涉，接连摆脱一些再度围上来道贺的商会成员后，他的身边终于清净。
贝因加纳环视整个宴会厅，似乎在寻找谁，他看了一圈没有找到，招呼一个经过他身边的侍者，说道，“请帮我询问总管，一位名叫修玛的先生现在来了吗。”
侍者领命而去，片刻后回报，“登记簿有这位客人的名字。”
金发青年点头，又找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这时他的肩膀被拍了一下，熟络的声音接踵而至，“贝因！”
萨弗里・莱顿夏尔是城主的小儿子，这个年轻人看上去二十出头，板正的礼服压不住他近乎跳脱的活力，跟他父亲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年轻人在找到贝因加纳后兴奋地与他碰了个杯，“找谁呢？找我呢？”
贝因加纳面带微笑地道，“很遗憾，不是。”
“没事，反正我找你呢。”萨弗里不觉得失落，他这样习惯了。他拉着贝因加纳来到窗边，随即压低声音用严肃吓人的语气道，“你怎么还来啊，不是说外面来了许多人都等着要你命吗。”
贝因加纳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他本想拿酒润润嘴唇，却被眼前的楞头小子一把夺过，说什么“别喝了万一有人给你投毒呢！”
“这是你父亲给我倒的酒。”
“……哦。”萨弗里凑上去闻了闻，“奇斯贝尔的好货，真奢侈。”
贝因加纳笑笑，“对你家的防卫这么不放心？”
萨弗里撇撇嘴，“我觉得我爸不太上心，虽然他让卫队检查过参加者有没有携带武器，可这种搜查又查不出魔法物品，万一他们身上有隐匿咒，危险可能就在身边了！”
贝因加纳一点也不着急，还赞许地点点头，“学得不错，看来在尤斯缇缇亚没白用工。”
“可我还是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老头子还非让我去。”现在是那座北方学院的春休期，萨弗里的大哥从商，二哥是王国的新晋议员，他们全家只有他一个人进入秘仪，成天读那些晦涩的法术书，没劲透了，他迫切想跟同行诉苦。“你当年在学院也要成天熬夜背书练习吗。”
“大家都是一样的。”贝因加纳微笑。
可萨弗里更加垂头丧气，“你肯定不这样，我爸说你是天才，没有做不到的事。”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又马上道，“你的护卫呢，我听说他击退好几次刺客了，海港联盟的人真不是东西，不会数数吗，四大港都有五张执照，分明最后一张就是精灵给我们的！”
“没有什么是注定会被给予的，萨弗里，日暮群岛给我们机会，但也要看陆盟是否有实力抓住它。”贝因加纳纠正他，并回答他上一个问题，“我的护卫一直藏在暗处，否则明晃晃站在那里，谁都知道要先对付他了。”
萨弗里其实一直想见见那位护卫，见不着自然失望，可他没忘那是保护自己朋友的最后一张牌，他分得清主次。“为什么不让法师工会多派人来保护你，你是他们的资助人啊。”
“工会本质上只是一个平台，不是约束人的组织，它的日常运作由主事们负责，我的角色只是该出钱的时候出钱而已。”贝因加纳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工会事务的决策权，一是他没有精力，二是比起参与决策，每半年收一次损益报告当甩手掌柜更符合他的性格。
萨弗里腼腆地挠挠脸颊，自告奋勇道：“那，你要是遇到危险了，我也会保护――”
“翡银，你在这里。”这时一个同样穿法师长袍的身影走过来，刚好打断萨弗里的话。
“明光大人。”萨弗里看见来人，连忙躬身行晚辈礼，虽然他是城主的儿子，但自己没有在砂阳城任职，眼前的可是法师工会的主事之一，砂阳城分部的负责人。
法师工会在大陆全境共有二十二位主事，斯特尔・明光在这座城市已经任职超过十年，他有一头长而顺滑的银发和碧绿的眼眸，是一名半精灵，但比起其他半精灵，他身上精灵的特质更多，高大俊美，有一股自然凛冽的气质。
“明光。”贝因加纳也同他打了招呼，明光这个姓氏来自于这位主事父亲的家族，它是群岛精灵议会其中一个席位的拥有者，砂阳的主事之位曾经属于斯特尔的父亲，后来那位纯血卢诃精灵回到群岛，斯特尔因为他优秀的品格和才干深得家族青睐，因此接任父亲的名号和位置，留在了古因海姆大陆。
半精灵的面貌让人叫不准他们的真实年龄，但明光应该比在场所有人都要年长，他审视般环顾整个厅堂，收回视线后对贝因加纳道，“这次港都那边做得的确过分，我会传信向他们表达工会的严正抗议。”
――他们还会更过分的。
贝因加纳在心里发出感慨，面上的表情毫无变化，“不必这样，明光。”
“这是工会内部的决策，毕竟新的商路中有一条专属于我们。”半精灵主事的逻辑很简单，针对贝因加纳就是针对法案，针对法案就是针对法师工会，更何况不想让海港联盟形成垄断也是群岛议会的共同决议，海商们不敢公然不满，背后的小动作未免太肆意了。
“翡银，明日随我离开砂阳，我送你去日暮群岛避避风头。”明光表示他会亲自护送，确保万无一失。精灵的地盘，那些刺杀者不可能追到那里。
“群岛只接受卢诃精灵和它的血脉者进入。”就连港盟的船队都不能靠岸，只得停留在近海。贝因加纳知道这件事不需要提醒对方，但还是提了。
即使许多传言都认为贝因加纳的美丽容貌一定掺杂着精灵血统，但他毫无疑问是一个纯人类，按理说根本无法踏入精灵的地盘。
明光说道，“我已得到家族的首肯，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贝因加纳谢过他的好意，但还是拒绝了，“放心吧，我躲在这里也很安全，风波会过去的。”
他的目光十分坦然，态度也非常明显，明光不是没有看出来。
“好吧，如果你执意如此。但我认为至少这场宴会的安保漏洞百出。”既然友人不愿意，明光不会再劝，就连一旁的萨弗里都觉得这里人多眼杂徒增风险，如果混乱发生，城主卫队不见得能马上摆平，让贝因加纳赶紧回去。
“至少让我喝完这一杯再走。”金发青年神色轻松地拿回萨弗里从他这里抢走的酒杯，跟明光继续谈事情，萨弗里知道接下来的事自己不该听，识趣地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