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出什么事了吗,您和院长的表情都很凝重。”莱维凑过来,语调中溢出担忧。
“没什么,不是需要你费心关注的事。”
贝因加纳突然觉得有些心神不宁,赞沙玛尔现在不在,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即使如此,金发法师还是带着莱维来到昨天拆解过魔偶的工作室,剩下的工序已经很简单,只要重新把关节处黯淡的魔文字刻上去就行了。
贝因加纳手握特制的刻刀,牢牢拽住自己一个不留神就可能飞到别处去的心思,下刀的手依然很稳。
在他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里,热爱手工的贝因加纳以为自己长大会成为一个手艺人,珠宝匠之类的,因为赫格没有这个职业,饰品和珠宝加工都要去外面的镇子上弄,女士们想要添置首饰,甚至婚礼要用的戒指只能找外面的手工艺人制作。
那时的贝因加纳可谓“志向远大”,他最初的尝试是给爷爷做了一个新烟斗,为此在森林里找了很久合适的石楠根根瘤。
奥兰收到后逢人便拿出来显摆,自己却舍不得用,贝因加纳说自己以后还会做出来更好的,这样才把爷爷说服。
他也记得邻居婶婶同样期待他的作品,说是要给女儿做嫁妆。
那些记忆如今只剩下刺痛,每扎一下,回忆的画布就会多一个模糊的针孔。
贝因加纳用细刷扫掉魔偶关节上的金属碎屑,心想他现在依然是一个手艺人,只是手里不再摆弄寻常之物,只是这样的区别而已。
仿佛只要他这么想,过去的崩塌就不复存在。
但这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毕竟现在连自己原本以为毫无秘密的修道院,都看上去包裹着无穷的迷雾。
他好像在踏入这个世界深藏的秘密。
法师按捺住自己难以平和的心绪,依院长要求的那样把魔偶的身躯调整到万全状态,然后放下刻刀,把工作室收拾整洁。
等把屋子整理一新,他就依照之前打算的那样对魔偶说道,“莱维,我知道了一些关于你的事。”
“真、真的吗?!”魔偶急切地站起来,既惊讶又振奋,“您是怎么……?您调查的可真快,可以现在告诉我吗。”
贝因加纳却感到犹豫。
――与拉塔古恩落成时间相近的第一位血祭司。
曾经阅读过伊格纳罗回忆的贝因加纳能隐约从那个人形容的噩梦中感受到血祭司拥有的宛如被诅咒的命运,即使他逃到洛斯提斯彼方,也没能躲过神灵的制裁,死后连灵魂都被回收回去。
秘宝可以无视世界的一部分规则,血祭司作为它的制造者,似乎是分得神明权能的一群人,那不自由的命运也许就是他们要付出的代价。
现在的莱维是不是因为留在这个魔偶身体中,所以逃脱过去了?
他说了之后会不会产生不妙的后果。
而贝因加纳更在意的是,如果伊释叶修尔一直在看着莱维,为什么每隔一段时间的修理他不亲自动手,为什么从来不在莱维面前出现。
莱维缺失的记忆到底是真的丢失了,还是那个黑袍法师故意掩盖了。
若说这是一种保护,揭开盖子会伤害到莱维么。
想得太多会把自己绕进去,法师转念一想,意识到自己迟疑不决毫无意义。
因为选择权从来都不在他手里。
“你也许会想起某些痛苦的经历,你曾经拼命想忘掉的。”法师认真地说道,“莱维,你好好想一想,失去那些对你来说真的重要吗。”
魔偶的确陷入思考,时间不长,很快他就有了结论。
“从我在这个躯体中‘醒来’那一刻,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某个地方缺少了一块,很重要的一块。”莱维像是形容不好那种感觉,发出一阵苦闷的叹息,“我想把它找回来,贝因加纳大人。”
贝因加纳了然,回房间取来赞沙玛尔的佩剑,先是试探性地告诉他,“你是虚无民,虚无之神洛斯特的造物,你的故乡是一个叫拉塔古恩的地方。莱瓦洛希,你对这个名字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
“莱瓦洛希……这是我原本的名字?”莱维随着自己的本能思索,咀嚼这几个陌生的词,“我不是很喜欢它,我好像更喜欢被人叫莱维。”
贝因加纳于是将带鞘的长剑递给莱维,“你能想起自己曾经是血祭司么?你记得这把剑吗。”
魔偶一手托住剑鞘,一手握住剑柄,话音有些茫然,“这把剑……?”
他拔出了长剑。
当淡蓝色的光华映在身上,莱维的手僵了一僵,不由得握紧了它。
他的话语轻得仿佛梦呓。
“我……我记得。”
莱维低沉道,他将长剑从鞘中完全抽出,呢喃着,说出这把剑的名字。
“……‘碧霜’。”
不是通用语,这发音贝因加纳觉得耳熟,果不其然,是虚无民的语言。
莱维声音颤抖,“……我记得我用这把剑,砸碎了某个人的镣铐。”
随着话语落地,剑身上的淡薄光芒跟着亮了些许,像在应和他。
时间回到稍许之前的黎明时分。
赞沙玛尔上山的过程一帆风顺,他趟过雾气,朝着昨天发现狼群的地方走,没再遇见巨大的甲胄和突然隆起的山,也没有被一个不留神传送回去。
他到了那里,站定,借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环顾四周,朝随便某个方向喊,“伊释叶修尔,出来。”
因为早先的战斗而变得残破不堪的森林里,男人的声音在回荡,一直播撒到很远处,没有东西回答他,整片群山像在嘲笑他的独角戏,就连虫鸣和鸟叫都没有响起。
赞沙玛尔却不气馁,似乎很笃定对方一定会按捺不住现身,兀自对着前方的空气开口道,“如果你因为给虚无民造了一座城市就不爽了六千年,怎么没在白银圣战时加入原始种的军队过来亲手把它毁掉?”
风把树枝压得更低,发出脆弱的吱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