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仿佛身体的惯性，或者这具千疮百孔的身躯里蕴藏的某些事物，赞沙玛尔、一个现在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的男人依然在向着几步之外的人走去。

贝因加纳以为自己的噩梦即将在眼前化为实景，眼睛等待着看到赞沙玛尔如陌生人般转身而去，但他没有等到那个动作，因而完全怔住，表情、动作，所有的思绪在此刻都消失无踪，大脑一片空白。

赞沙玛尔的眼睛从踏上台阶开始就没有离开过贝因加纳，他终于走到了他已然忘却目的的终点，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来，为什么浑身是伤。

即使如此，在低头看着王座上的金发青年时，他的身体像是脱离掌控，慢慢对着贝因加纳半跪下身。

伤口被牵动，赞沙玛尔的血像是要流尽了，但是他仍然努力做到这个姿势，伸出手臂，给了王座上的阿塔一个轻微的拥抱。

――也可能不是拥抱，赞沙玛尔的记忆消失了，但他的身体依然在践行自己的承诺，把他爱的人从枷锁中释放。

可是他没有力气了，所以这名虚无民战士没能抱起贝因加纳，一边的膝盖磕在地上，头颅沉重地低下，碰在主君僵硬的膝头。

赞沙玛尔现在什么想法都未能在脑海中聚集，没有为什么要救这个人的疑惑，也没有对自己一无所知就即将迎来死亡的愤懑。

赞沙玛尔敲打胸膛的心脏在回馈他这样一个指示――眼前的人对我，非常重要。

当贝因加纳为虚无民和赞沙玛尔安排好未来，把这一切毫无感情地告诉给对方时，赞沙玛尔只得苍白无力地告诉他，自己不会让贝因加纳孤独。

这个男人说可以立誓永远不忘记他，无论在哪里，无论几个轮回。

这样的承诺没有佐证，贸然相信它是贝因加纳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可是在这一时刻，赞沙玛尔给了他“想要”的事实为依据。

赞沙玛尔向贝因加纳证明，即使神夺走我的记忆，我依然会拥抱你。

――只是证明这件事的代价又将马上索取。

额头磕在贝因加纳腿边的男人不动了，连原本急促的呼吸声都没有传来。

金发法师耳边有淅淅沥沥的鼓掌声，那道声音阴魂不散，语气仿佛看到了及其难得一见的一幕，情难自禁。

【他真的用自己的力量突破抑制机关的封锁，对抗了神。】

赛洛纳菲赞叹道，但马上又提醒他，【您的骑士要死了，阿塔。】

贝因加纳被穿透的手掌重量很轻地放在赞沙玛尔颈后，他摸到他的头发和上面未干的血痂。

还有温度，越发冰冷的温度。

很快，这具身体将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火热，如火焰熄灭后剩下的残灰，风一吹就会四散各处，失去活性，失去温度。

无法死而复生的法则打破不了，难道他能选择让赞沙玛尔成为拉塔古恩地下陵墓的一员，等待有朝一日被自己“复活”吗。

不，那不是赞沙玛尔。

“你守住了对我的诺言。”贝因加纳用很轻的话音，无比柔和地说道，但表情近乎僵硬到失真。

他只是看上去想体现自己仍在掌控局势，这里没有超脱他想象的意外发生。

但是这样毫无用处。

“如果你真的……能用无数次让我意外的举动打动我，这一次也不会食言，对吗。”

贝因加纳说话的声音大了些，干裂的嘴唇就被扯出好几道口子，口中腥甜。

他请求道，“修玛，睁开眼睛。”

没有声息传来，贝因加纳的眼睛仿佛在此刻能看到生命流逝的具象，鲜活的颜色褪去，给这具肉体覆上灰白。

他眼睛干涩到发痛，身体再一次开始剧烈地颤抖。

许多道目光在注视他们，那些失去思考能力的奴隶，那些惊魂未定的蛇人，说不定神仍在此刻注视这两人。

而那些人既不会哀悼生命逝去，也不会为有人得救心生祝福。

这里只有贝因加纳一个人承受它。

疼痛成为现在最好的清醒剂，当贝因加纳意识到倒在自己腿边的男人将再也无法睁开眼睛看他一眼，无尽的恐惧笼罩了他。

这个世上最爱他的人，在临终之前失去力量和记忆，一无所知地离开――他怎么可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悲伤和愤怒在他心中没有席位，所有的感情都被恐惧填满，它轻而易举盖过贝因加纳少年时的梦魇和过去的犹豫，让一道雷鸣般的震颤从整个祭坛城脚下升腾而起。

救他，必须要救回赞沙玛尔。

贝因加纳已经不知疼痛为何物，面无表情地将自己的右手也从铁楔上拔了下来，手指颤抖而缓慢地聚拢，像是要抓握住什么。

拉塔古恩祭司白塔存放秘宝的宝库内，拒绝之匣应主君的召唤，下一秒出现在祭坛城的贝因加纳手中。

就如道兰提尔所预料的那样，此时被阿塔握于手中的秘宝再度变化，似乎成为它最终的形状，一把苍白色的权杖。

它本应很有重量，但贝因加纳受伤的手根本拿不了过重的东西，因此权杖变得非常轻，像一根修长的叶片。

金发法师握持它的动作极为用力，像是能捏碎自己的指骨。

拉塔古恩在所有人始料未及时再次震颤，祭坛城也在枯木般摇摆，已经“脱困”的贝因加纳没有选择离开连结渊海的王座，而是抬起脸，盯住不远处瑟缩在角落的一个蛇人，准确来说，是盯着他手里依然在紧紧握着的刑具，一根长刺。

已经恢复些许魔力的金发法师露出一个残酷的微笑，那名蛇人刹那间就被死契之灵缠绕，拖动着身体靠近。

蛇人祭司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他们这些人再也没有刚才那种游刃有余的态度，仿佛终于看清自己的位置，神前的走卒，随时可以弃用的棋子。

他身上有血，大叫着向阿塔和神明乞求宽恕，贝因加纳毫无感情地看着他，牵线木偶般操纵蛇人祭司握紧自己手中的凶刃，来到他身侧。

――。

被封闭的星洲内部已经失去可以随时探知情报的人的身影，而落英要塞在经历一场毁灭性的伤亡后元气尚未恢复，即使他们能够观测到拉塔古恩在移动位置后被不对劲的白雾包裹，又能发现古战场深处突然多了一座造型古怪的高城，能做到的也少之又少。

克莉斯多尔在又一次申请离开要塞被拒绝后敲开主指挥室的门，克罗斯・提昂此时正坐在主位上看窗外连绵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