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贝因加纳的精神爬过漆黑孔洞,坠入渊海,来到他曾想着再也不愿踏入的地方,这回是他自己主动前来。
渊海的浅层之中没有赛洛纳菲的身影,那个人想必正在自己的观众席上观看一场好戏上演。
贝因加纳目视前方,等待苍白雾气里洛斯特的现身。
在这里他没有一身的伤痛,一呼一吸都畅快无比,自然也能由此用最完美的状态面对灾厄,即使有时间限制。
被他抛在一旁的身体在每分每秒的流逝中都向着死亡挺进,如果他就此死去,洛斯特便能够坐享其成地占用他王座上的躯壳,这样想来虚无之神只要不现身,凭借现在的连结程度,他等到贝因加纳停止呼吸就会胜利。
然而伊释叶修尔一手缔造的魔造城似乎就是为这一刻准备,他瞒天过海在楔入渊海的主轴中埋入毒丸,将它的控制权拨向有利于这个世界的部分――如果坐在王座上的那个人意志永不妥协,最差的情况也不会变得比先世古里亚涅的处境更糟糕。
换句话说,掌控拉塔古恩的他与洛斯特如今正处在普塞罗棋盘(注1)的两端,即使他的棋子都被对方吞噬,最终只剩下自己,也能凭借这枚棋子一息尚存,让灾厄不得安宁。
智慧生物积累和编织用以维系这个世界的手段何其艰辛,贝因加纳拿着前人铸就的武器,要用过去血淋淋的经验开启现在的路。
曾经的贝因加纳想用毁灭身体的法术威胁虚无之神,让赞沙玛尔将弥留的自己放入棺柩,他已经想好与灾厄谈条件时该如何引导,怎样表达,又在这个可能被推翻、被强行按在祭坛城的王座上后仔细想过自己能在折磨中坚持多久,在放弃抵抗前还能为那座城和被他感念的人多博得多少喘息的时间。
他是惧怕痛苦的,无论身体还是精神上的疼痛都会让他缩进外壳,能够坚持不代表他不怕这种伤痛。
贝因加纳原以为经历过拉塔古恩同调的他已经不会遇见比那更大的折磨,但是他现在正在沐浴的、被别人施加以及他自己主动拥抱的痛苦早已超出人类能够承受的极限,他却不觉得如何了。
因为他找到一件更需要来完成的事情,这一次他寸步不让。
洛斯特无声地从雾中现身,依然是那副漂亮到极点的孩童模样,眨着银紫色眼睛,无害又无辜。
他的样子像是不知道自己做了多么残忍的事情,或者说从来不觉得让那些他的爪牙行残忍之事有什么不对。
“洛斯特,把赞沙玛尔的记忆给我。”
贝因加纳完全是一副命令的口吻在对渊海的主宰说话。
洛斯特问道,“给了你,你能把身体给我吗。”
“我什么都不会交给你。”
贝因加纳这一次开口时,雾气已在翻腾,他背后的苍白仿佛勾勒出拉塔古恩的轮廓,成为气势汹汹的背景布,金发蓝眸的人类神民站在那里,通过魔造城攫取渊海的力量,将那盏天平上的砝码再一次加重,倾斜。
洛斯特蹙了下眉毛,似乎很不喜欢这种感觉。
他们虽然只是在雾气中交谈,但现在发生的事远不是这样平静,眼前的人类正在鲸吞般夺去虚无之神治下的力量,没有限度,不知节制,如同不清楚这样可能加速他精神的崩溃和毁灭。
这个古因海姆仅剩的神民凭一己之力将渊海搅动得激出翻天的浪潮,有好几次,贝因加纳自己也被巨浪拍中身体,但是那摇摇欲坠的意志凝成的身躯硬生生没有四分五裂,他冷漠地盯着洛斯特,在夺得的东西中寻找自己想要的、赞沙玛尔的记忆。
浅金色长发的孩童这时手中拢起一团光,贝因加纳的视线便瞬间到达,他知道那就是自己的目标。
洛斯特则用不理解的语气问道,“我明明夺走了以刻奴亚的记忆,为什么他最后还是来到了你身边?”
他手里聚拢的光轻轻摇曳,夺去贝因加纳全部的注意力,侵蚀停了下来。
虚无之神对赞沙玛尔出乎意料的举动心生疑惑,也对贝因加纳不计代价地掠夺感到不解,他又问道,“你在生气?还是恐惧?我看不懂你现在的颜色……是因为我惩罚了以刻奴亚,所以你要跟我拼命吗。”
贝因加纳露出轻微的笑容,似乎以此来告诉洛斯特他节省了自己解释的时间。
“虚无民是我造的玩偶。”洛斯特相当不满地道,“我对他们已经非常仁慈,容忍过很多他们的反抗,但是以刻奴亚的过错太多了,他在忤逆我。”
“你是一个没有给予他们尊严和背负起责任的‘主人’。”贝因加纳说到这里停了一下,然后在轻微地闭上眼睛后露出微笑,睁眼抬眸,“前・主人。而他们现在归我了。”
渊海的主宰似乎想用下一句话驳斥这个人类大言不惭,但这时贝因加纳已经动了,他像是紧扣住某个关窍,整个渊海都跟着沉了一沉。
“我来过这里两次,如果算上见到伊格纳罗那次,一共是三次。”金发青年的目光愈发危险,声音不大地道,“从赛洛纳菲那里,我知道渊海有‘层数’,你的丑陋玩具和漂亮玩具混在一起,我不知道他们的支配权都被你放在哪里,但是这件事其实很好验证。”
――“只要把错误选项从里面挑出来就行。”
古战场深处的祭坛城中,无数苍白色的裂缝从天空布下,如果向着天穹仰视,就能看到漫天闪电笼罩这座城池。
失血的主君仍在高城的王座上端坐,紧闭双眼,他的精神不在此处,但对于现世的干涉已经到达,由贝因加纳撕裂的渊海罅隙巧妙地维持在既能让最庞大的魔物探出身躯,又不会让虚无之神的触肢侵袭世界的尺寸,只是它太多了,密密麻麻,成为白色的丛林。
无数的魔物从缝隙中被驱赶而出,毫无章法地开始破坏祭坛城。它们撕咬所有能够撕咬的,吞噬一切能够吞噬的――亚厄蛇人,木偶般的贵族和奴隶,活着和死去的全部生物。
畸形的怪物们很快填满祭坛城的每一处,但是苍白的雾气却在阻隔它们冲出城墙。渊海翼龙的翅膀于是击碎高城的堡垒,植物形状的魔物从地底生长出来,城市陷入大面积地陷,像能跌到深渊。
有火燃起,烧去的是所有的血腥和腐朽,终于破坏来到祭祀厅,这里用于剥夺赞沙玛尔力量的符文仅仅能用在虚无民身上,因此不知饕足的魔物们长驱直入,拖走蛇人和奴隶,留下一地的血痕,和王座的两人。
不是没有疯狂的魔物试图靠近王座,但是一条粗壮的泰克斯蟒爬过来轻柔地盘绕在王座上,圈住上面一动不动的两人,呈现一个保护的姿势,对其他魔物发出威胁的吐信,安静守候在这里。
渊海中的魔物据此全部出现在地上,渊海中,洛斯特的造物被短暂清空,成为来到世上的星河般闪烁的标记。
贝因加纳没有看透灵魂的能力,来到现世的魔物和早已来到现世的虚无民,现在一目了然的区别就是在刚刚打开裂缝后是否因得到破坏命令而被“点亮”。
仍然沉寂的那些光,就是贝因加纳想要的人。
方才他装模作样的“掠夺”都是为了聚集这一刻“开门”的力量,他该庆幸自己的想法不会被洛斯特窥视。
不过他的招数还没有用完。
无穷无尽的魔物破坏祭坛城的步伐急促而疯狂,地表因此裸露,被赞沙玛尔毁掉的燃烧血晶簇的熔炉暴露出来,王座上的贝因加纳垂在扶手上的手指无意识地动了一下,就有看不见的力量轻捻过那些还未烧完的花朵,让它们瞬间化为血色溪流,向着王座而去。
整个古战场的血晶簇都在变成同一种性质的血河,朝正在掠夺他们还活着的同胞支配权的阿塔身边流去。
即使使用拒绝之匣化作的权杖,贝因加纳靠拉塔古恩的援助也只能最多在洛斯特的主场中下两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命令,但他也挑选了这至关重要的两件事。
他将祭坛城化作地狱,不分善恶地杀死这里所有的生命,麻木的内心却一点也感觉不到负罪感。
不祥的苍白已如落雪的斑块和菌落在古战场的范围内浮现,最先到达的血流爬进高城,流入祭祀厅,渐渐淹没下方的台阶,没向贝因加纳的脚背,他在渊海中感受到灼热若火烧的刺激,开始汲取这些力量。
洛斯特塑造虚无民身躯又未曾收回的残渣,是他不要的部分,代表他曾用先世的身躯驱赶那么多战士赴死,却只冷眼旁观血晶簇开遍荒野。
现在这一刻成为了他挥霍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