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八章
杉德夫人卡罗琳年轻时是位远近闻名的美人,女公爵身份又坐拥朱月王国最为富庶的领地使得前来自荐夫婿的贵族络绎不绝,但他们似乎忘记卡罗琳并非他们心中那种刻板印象、读着歌颂爱情或者骑士精神小说的贵族小姐――她曾是一位跟随先王征战的女骑士。
朱月的内战总会在每当王权更替时准时上演,骑士家族出身的卡罗琳因战功获得爵位,被先王倾慕却最终拒绝戴上后冠。先王将丰饶的河谷地赠予自己爱慕的对象,卡罗琳便在这里孑然一身地居住生活。
她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姻,亲属俱已离世,十年前曾患上重病险些离世,从那之后她便无心打理领地,将贵族印鉴和契书交还给新王,盼来了翡银公爵贝因加纳。
或许她在归还治理权之前早已感觉到王权更替后人们对富饶河谷虎视眈眈,索性找个理由撒手不管。
可能是压力减轻,卸任的杉德夫人反倒这些年身体好转,长命百岁似乎又不成问题了。
修剪花园苗圃的侍女远远便认出贝因加纳来,又惊又喜地提着裙摆小跑向主人通报。不过比起见到公爵,她们对贝因加纳身边的帅气男人更为好奇。
“这是赞沙玛尔。”金发青年把对女管家的说辞又向这些女孩重复了一遍,得到她们或是满眼泪光或者兴奋不已的祝福。
“夫人不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吧!”
贝因加纳含笑道,“除了伊莎贝拉,她可是第一个。”
侍女们发现赞沙玛尔明显的异族容貌,在保持得体的距离下仔仔细细把这个男人细致入微地观察一通,心里得出整齐划一的结论:无论内在如何,至少脸跟公爵大人极为般配。
但就在她们你一言我一语想问出更多东西时,杉德夫人从环绕房屋的长廊里走出来,笑着说她们,“礼仪呢,怎么让人站在外面。”
卡罗琳其实也不像另一些人想的那般将女骑士的飒爽气质展现得淋漓尽致,有些东西是时事造就,而非她想要成为那样的人。现在日渐年岁的她也会穿起贵族式长裙,听些宫廷音乐,成为过去不敢想象的那种养尊处优的女贵族。
杉德夫人年轻时的美丽有一部分来自于她细绢似的金发。留住太阳光辉的长长金发曾被肖像画画家憾为描绘,自叹不能完全还原它在阳光下散发的色泽,即使现在年过半百,那头被她仔细盘起的金发并未暗淡,是跟贝因加纳的头发不一样的漂亮金色。
卡罗琳跟贝因加纳毫不见外,所以连招呼都没打就直接绕到赞沙玛尔面前,抬起眼皮仔细端详起他。
赞沙玛尔平静回视,好像这种时候该说点什么,可他没有腹稿,贝因加纳也没提醒他,因此对视变成了他简短说完“下午好”后略为尴尬的沉默。
最后贝因加纳都感觉看不下去,轻咳一声打起圆场,“我特地赶在下午茶时间来,夫人,您不会今天没有准备吧?您的下午茶是最好的。”
目光犀利的卡罗琳这才收起浅碧色的视线,招呼侍女将茶点换到临湖的庭院里,点点他说,“蹭吃蹭喝的小家伙。来吧,带着你的小情人。”
穿过新长嫩叶的灌木道,三人来到视野极好的湖边,这里有座小巧秀气的凉亭,侍女们已在布置茶桌,摆放了三个座位,将五颜六色的茶点呈上。
“今年新的黛法伦香草茶还没到,来尝尝这个?”卡罗琳坐下后便将还想留下偷偷看热闹的侍女们赶走,给贝因加纳倒了杯茶。
金发青年轻嗅杯中散发果实甜香的茶水,“是波潘的浆果茶。”
“还是你识货。”杉德夫人挑了挑眉,意思是在问你的小男友喝什么。
贝因加纳笑着答道,“他跟我一样。”然后把赞沙玛尔的茶杯填满,他们聊了起来。
赞沙玛尔原本没有打算加入对话,但是卡罗琳没事就会带上他问起两句,从哪里来,怎么认识贝因加纳的这种常规问题自不多说,连家里的情况似乎都想了解。赞沙玛尔一开始还想含混些回答,然而有的问题过于刁钻,根本来不及编,贝因加纳还袖手旁观,光顾着品茶吃点心一点不帮他解释,到了最后他索性实话实说。
从自己翻越洛斯提斯去往砂阳,在莱顿夏尔城主府邸跟贝因加纳第一次见面开始,忽略其中不便多说的部分,讲得口干舌燥。
当把这些故事讲述给他人,赞沙玛尔才意识到这的确是一段看似短暂,实则漫长的旅程。
贝因加纳没有阻止,在一旁听的津津有味,嘴角噙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杉德夫人听得入神,连茶都忘了喝,临到末了半开玩笑地道,“对抗神明……不愧是能拿下翡银的男人,没有这样的魄力是不行的啊。”
贝因加纳状似不满道,“为什么您只夸奖一个人。”
“可能是我平时夸你夸了太多次,这个时候余量都用完了吧。”
金发青年这时放下茶杯,对卡罗琳说了句,“我是来取那样东西的,您先陪修玛聊,我马上回来。”
贝因加纳把赞沙玛尔同要起身的肩膀按了回去,向杉德夫人的宅邸走去。
卡罗琳把留下的黑发男人略显担忧的表情看在眼里,笑着告诉他说,“在我这儿,他丢不了。”
赞沙玛尔点头,目光却直到金发青年的背影消失都没有移走。
“比起相信别人,你这个族群似乎更愿意相信自己。”女爵优雅地轻抿一口茶水,碧色眼眸探究意味地看着赞沙玛尔,如果不是贝因加纳不让人跟上去,这个男人恐怕会立刻从这里离开。
黑发男人转过脸,声音带着一丝紧绷,“上一次他离开我视线的时候发生过相当糟糕的事情。”
卡罗琳点了点头,猜测这就是赞沙玛尔的故事里被几句话带过的凶险之一,“那么,你觉得自己多久才能忘记这种感觉,不会再因为他短暂离开心神不宁?”
赞沙玛尔思考片刻,“几年后,或者十几年后。但只要还记得他那个时候的模样,无论过去多长时间,痛苦都在。”
它可能会变得无限淡化,成为赞沙玛尔心中细毫般的小刺,但彻底消失是不可能的。
杉德夫人露出微笑,语重心长地道,“所以,你也不该指望他曾经失去家人的伤痛能彻底抚平,对吗。”
黑发男人展露一丝讶异,卡罗琳很快说道,“去年冬天的时候,垭口封闭之前,我收到那孩子的信,信上提到了一个让他烦恼的异族男人。”
赞沙玛尔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卡罗琳呵呵笑了出来,“没说你坏话。不过他说,你搅乱了他的心。”
杉德夫人熟知贝因加纳・翡银是怎样的一个人,能够跨进他心门的人绝不简单,而信上说,等这边的工作结束,他想把这个男人带回翡银河谷一起生活,却被拒绝了。
这一段被书写在信纸上时是非常平铺直叙的一段话,宛如对长辈的汇报,或者会写在日记里的那些牢骚,但是卡罗琳读到它时却感觉到,那孩子自己很清楚遇见这样的人多么难得,即使未来不遂人意,他也会紧紧抓住对方。
而现在,翡银的确把人带回来了,一切仿佛如他所书,处理得完美利落,可是卡罗琳却知道,这个时候的归来并非一个结束。
“信我就不给你看了,以免以后你拿着这事挖苦他。”卡罗琳笑叹一声,捏了捏眉心,“他带你参观过他的庄园吗,你看到他为自己挖好的墓了么。”
“……什么?”赞沙玛尔还没从那封信的想象里脱离,迎面就被这句话砸了一顿大的。
杉德夫人苦笑,“不记得是哪一年,秋天的时候,我去庄园探望他,看到他在修自己的墓碑。那时候我就在想,哪有那么年轻给自己修墓的呢,真是比我还怕英年早逝。”
在光中,年轻俊美的男人金发挽起,一点一点拿刻刀在墓碑上铭刻自己的墓志铭,专注,肃穆,那个侧影该被一幅名画描绘。
墓碑上刻着:这里沉睡着一个两度失去一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