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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事业上顺风顺水,感情上也没有矛盾,田序返乡不是为了逃避什么,单纯就是他想回家了。

那是一种类似将死之人盼望落叶归根的执念,尽管不满三十三岁的田序看起来还算健康,应该需要很久才会行至人生的终点。可是,近半年以来“回家”的念头一直回荡在他的脑海里,冲击着他争名夺利的神经,直至某一刻终于取得这场博弈的胜利,促使田序作出拒绝升职邀请的决定,并毅然决然地辞职,离开他奋斗了多年的大城市,回到他长大的小村庄。

一排排合院式的平房,一条条无人的街道,小北坳村还是老样子,宁静而萧索,与田序年初回来的时候相比,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非要说出点什么的话,大概就是树上多了些黄和绿,家家户户的墙头上添了一抹艳丽的红――明天就是国庆,国旗早在半个月前就挂满了全村。

时值正午,阳光明媚,田序拖着行李箱走了一路,期间一个人也没碰到。他知道,这不仅是因为村里人少,更是因为此时正是村民们午睡的时段。特意选在这个时段回家的田序,就是为了躲避老乡:他不想被人问东问西,也无意应付他人的嘘寒问暖,只想赶快回到家中,瘫倒在他那张硬邦邦的暖炕上。

走近自家院门,田序便听见院里传出此起彼伏的犬吠声:是他家养的两条看门犬。伴着犬吠声,他轻轻拉开院门,两条把尾巴摇成运行中的螺旋桨的土狗――一只白的,一只黄的――扑向田序,它们将前脚搭在他的腿上,边哼唧着撒娇,边用爪子上的泥土弄脏田序的裤子。

田序弯腰伸手,挨个撸了一把狗头,然后小声警告两条兴奋的土狗不要再叫。

狗子们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故意装作听不懂,被田序警告之后又扯开嗓子叫了两声,终于还是引起了院中人的注意。

“谁啊?谁在外面?”

高亢的女声,伴随着略显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从院里来到院外。田序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直至看见院里出来的人,才讪然答道:“妈,是我。”

“乐乐?”田文静微微一怔,随即笑着迎上前,“你咋回家也不提前说一声啊?”

“乐乐”是田序的小名,除了他的母亲和照顾他长大的姥姥、姥爷,再无其他人会这样喊他。

“啊,”田序垂眸,不敢直视母亲的眼睛,轻声敷衍道,“忘了。”

“这都能忘――起开,都起开。”田文静用脚拨开横在二人之间的两条狗,一低头,这才注意到田序脚边的行李箱,“又买东西啦?不是跟你说过别瞎买东西吗,家里啥都不缺。”

田序局促得握紧了行李箱拉杆的扶手:“没买东西。”

“没买东西啊……”田文静没有遗憾,只是感觉有些奇怪,“那你干嘛拎着箱子啊?”

田序沉默不语,他不想告诉母亲自己已经辞职。

“难道你不是要回家,”田文静不禁猜测道,“而是要去别的地方出差吗?”

田文静会这样想,是因为以往逢年过节田序回老家的时候都只背着一个双肩包,里面装着笔记本电脑。他不用行李箱一是因为换洗的衣服老家都有,二是因为他从不久住,待个两三天就返程。

田序摇头否认:“没有,不去别的地方,就是要回家的。”

回家还推着行李箱……田文静喜上眉梢:“那是准备在家里多待几天了吧?”

田序含糊地“啊”了一声,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田文静没再多问,攥住田序的胳膊,拉着他往院里走。

“文静,谁啊?”

被屋外动静吵醒的黄淑华,披着开衫的毛衣,站在正房屋的门口,抻着脖子向院门口张望。

“妈,”田文静笑着应和,“乐乐回来了!”

田序跟着田文静步入院中,看见站在房门口的老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怯怯地喊了一声“姥姥。”

黄淑华年逾七旬,脸上堆满了皱纹,听到这声呼喊,笑容像投入水中的小石子一般,在她脸上荡起一圈圈的涟漪:“诶,大孙子!”

田文静走到母亲身旁,压低声音问:“我爸呢?”

“睡得死死的,甭管他。”黄淑华上前一步,拉住田序的手,笑得合不拢嘴,“乐乐,吃饭了吗?”

田序轻轻摇头:“没吃。”

“姥姥给你装子吃啊。”黄淑华用眯成了两条缝的眼睛,紧盯着田序,“早上新包的,猪肉白菜的。”

田序苦笑着婉拒道:“姥姥,我不饿。”

“咋能不饿啊!”黄淑华不信,“坐了好几个小时的车,到现在还没吃中午饭,这么大一小伙子,不可能不饿的。”说着她便松开手,转身往屋里走,边走边嘀咕,“咋能不吃饭啊,人活着就得吃饭啊。”

“姥姥,我真不饿――”田序抬脚要去追,却被田文静伸手拦住:“甭管她,看见你回来,你姥姥高兴。”

田序为难地拧着眉毛:“妈,我真不饿,不用给我弄饭……”

“好,不给你弄。”田文静抬手指着正房外的西厢房,“你回屋歇着吧,我跟你姥姥说去。”

田序的视线从田文静的上半张脸上划过,他不敢在母亲那双明亮的眼眸上做过多地停留,生怕暴露些什么,草草地回了声“谢谢妈”,然后拖着行李箱大步流星地走向西厢房。

回到自己的屋里,田序没有收拾行李,而是把行李箱放在一旁,直接脱鞋上炕,拉过一旁的被子盖在身上,连外衣都没脱,倒头就睡。

炕是硬的,被晒了一上午的褥子是暖的,陷在使人沉静的阳光的味道里,田序的呼吸渐缓,意识渐沉,慢慢坠入了梦乡。

梦里没有拥挤的车厢,也没有嘈杂的噪音,只有一望无际的耕地,和叫得肆无忌惮的虫鸟。

舒适,惬意,令人不愿醒来,仿佛就此长眠也了无遗憾。

最终迫使田序睁开双眼的,是逐渐加剧的寒意,和被寒意激发而生的尿意。

他起身下地,连着打了好几个寒噤,跻上鞋,连鞋跟都顾不上提起,便含胸驼背捂着肚子推门跑了出去。西厢房巴掌大点的地方,没建厕所,住在这屋的田序想要方便就只能去自家院后面的茅房。

经过正房屋的时候,田序闻见了厨房里传出的香气,于是肚子非常不争气地叫了两声,这时他才感到饥饿。

解完小手走出茅房,田序循着饭香味步入了正房屋。走近厨房,他便听见如下对话――

“这哪儿够啊,炖出来的鸡肯定没味啊!”

“行,那您关小点儿火,我这就出去买去。”

后者话音一落,田序便看见田文静匆忙走出厨房。田文静也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田序,于是笑着招呼道:“睡醒啦,儿子?饿不饿?”

“啊,醒了。”田序不好意思说“饿”,所以顾左右而言他,“您要去哪儿啊?”

“悖你姥姥说要给你炖鸡吃,”田文静说,“家里酱油不够用了,我正打算出去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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