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接下来的几天,二人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屋子里,共同琢磨心法,一晃就是大半个月。魔界冬已深,帐外积起一座座小雪坡来。魔主在飞雪里度过了又一年寿辰,举界庆贺;魔君唐熔在庆典上受封名“赤魇”,上下美言不绝,引为佳话。然而他新受赐封号,却不在乾罗殿里久留谋个御前差职,反而行踪神秘,每日到了正午便无处寻觅了。
满天飞雪中,一道矫健的红色身影自峭壁上以令人目眩地速度腾挪着。他每一次起落都堪堪踩住一块石头,看起来无比凶险,他却闲庭信步。唐熔小心地将满怀果子收好,望山下看了一眼。明明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见,他却无意识地翘起了唇角。身形一闪,他已向那个方向掠去。
洛烟白微阖双目。身旁血泉流淌,如泣如诉,水花溅落的声响似冤魂嚎哭。他静静坐了很久,忽然猛地抬头,看向空无一人的远处。
一道身影几个纵跃,掠到了眼前。唐熔兴奋地晃了晃手里的竹篮:“快看快看!今天摘了好多!”
洛烟白没见他那么得意过,忍不住笑道:“仪服都不脱就急着去摘果子,魔主怕是要气死!”
唐熔说:“我不告诉她,你不告诉她,有谁知道?”
洛烟白失笑:“你就仗着我好说话。”
他说着,便挑一个圆滚滚的桑罗果出来。去掉皮的果肉剔透饱满,吃起来酸甜可口,两人不一会儿就分掉了半篮。洛烟白就着草地躺下,随口问道:“明日我听说是魔君大典,你去吗?”
唐熔想了想:“不去。”
洛烟白不懂:“为什么不去?”
唐熔眨眨眼睛:“我要待在这山上乘凉呀。”
洛烟白微怒道:“说什么胡话!那么重要的典礼,你要是不去,可能封名都要给褫夺了。”
唐熔的眼睛又眨两下:“你跟我打一架,打赢了我就去。”
洛烟白一指点出,唐熔已笑着翻身滚开。洛烟白存心想赢,出手如风。他修为已恢复三成有余,势动满林花叶。唐熔避退几招,一掌送来。
两人掌心相对。洛烟白衣袂飞舞,真气刹那激荡。足尖点地,二人各退一步。洛烟白问道:“你为我恢复功力,是为了替魔界避灾吗?”
唐熔长发已散开,青丝犹在飞舞,看不清神情:“你希望我答不是吗?”
洛烟白没有笑,只微微垂下眼睫:“若你答不是,才是灾祸。”
两人间一时静默。周遭被真气所拂,桃花乱落如雨。嫣红的花瓣沾湿了洛烟白的衣袖,他从手臂上捻起一片,率先笑了笑,“走吧。”
“去哪儿?”
“嶙都山,金阁。”洛烟白抛了一枚桑罗果过来,“打累了,今天适合大醉一场。”
金阁地界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许多小玩意儿都做得十分精致,以朱红魔息环绕飞舞,甚是漂亮。洛烟白看着喜欢,就挑了一只鲜红的剑穗,系在绥玉剑上。绥玉通体浮起一层薄光,宛若碧波荡漾不休。纯澈的灵力与剑穗上流转的魔息相对飞舞了片刻,倏然向对方游去,缠绕成一处。
洛烟白的嘴角露出微笑。
唐熔打量着前面:“那边有好多灯笼呢。你愿不愿意去看看?”
爆竹噼啪作响,一束一束烟花被燃放上天。洛烟白不由想起在人界的日子,怀念地“嗯”了一声。唐熔陪着他穿过灯市,看了很久。他五指一张,二人正上方应声爆开一朵璀璨光焰,如红莲般层层舒张。洛烟白忍不住也伸掌往上一托,一道彗星般的金光追着红莲而去,漫天洒下灿烂的金红光点。行人纷纷驻足,惊叹之声不绝。
两人在酒楼坐下,小二立刻热情地上来张罗。小小的酒馆里坐满了人,沸腾着热闹的笑声。洛烟白喜欢有人气的地方,温暖感油然而生。他喝了两杯油茶暖身子,拣了一方奶糕吃。
“先上冷菜和四壶女儿红就好了,其中两壶要烧得热些;多上几碟奶糕、杏仁酥之类的点心,还要一碗鲜奶。”唐熔很客气地半侧着身子说。
小二笑呵呵地,一一应下:“您都又晋封了,还是这么客气,老来照顾我生意。”
唐熔微笑道:“我都喝掉你那么多酒啦,算我欠你的。”
等小二去忙活了,洛烟白跟他碰了碰茶杯:“敬你。”
唐熔追问道:“敬我什么?”
洛烟白说:“敬你为我点的奶糕。”
两人忍不住一起笑起来。
“我在神界生活很久了,身份不卑,吃穿不愁,却还没有如此快乐过。”洛烟白夹了一筷子小菜,“我现在…倒还盼望着做个阶下囚了。”
唐熔给他斟酒,“待两界和谈成功,你就随时能来玩啦。”他眼睛炽亮,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和憧憬,“我要请你和你的朋友喝我院子里最好的那坛醉西风,请他们看看魔息也是可以放出漂亮烟花的,魔族的酒也是一样甘甜的。”他一笑就藏不住酒窝,显得有几分天真。
洛烟白笑了:“这一杯,我敬赤魇殿下的烟花大志。”
镜花水月殿外,传来三声清远悠长的哨鸣。
醉云低头看向大殿丹墀旁的圆形琉璃池。池水波动,几个鎏金大字跃然而上:一天镜界,阮栖迟。
醉云迎出殿外,与阮栖迟颔首相告。
阮栖迟道:“醉云大人,可否替我通传,让我一见帝尊?”
“阮老劳苦功高,久在边疆,恐怕不知帝尊闭关已有三年。此时虽然临近出关,却也只直接处理和谈事务,其余一概回绝。”醉云答道,“上回二长老前来求见,也未尝如愿。”
“敢问帝尊何时出关?”阮栖迟追问。
“我也不知。”醉云摇头道,“若有什么讯息,我捎风哨给您报信。”
阮栖迟叹息一声,只能点了点头。他转身便要离去,醉云却从身后叫住了他:“阮老且慢。”
阮栖迟停住脚步道:“醉云大人何事?”
醉云略一犹豫,双掌拢起。阮栖迟见他要下拜,倏然变色,疾步上前搀住他双臂:“大人不可行此大礼。你身为帝尊身侧近侍,本无须向任何人行礼。”
醉云道:“阮长老,醉云有一事相求。”
阮栖迟长眉轩起,斟酌着说:“老朽已非长老之身,还能帮大人些什么呢?”
醉云道:“数十年前,魔君洵夜为您所引荐,登镜花水月殿,得绶紫缎,与连您在内的三大长老一同护佑鸫巍先王与秋月王后左右。可一夕生变,秋月王后暴病而薨,先王退隐帘后,让幼子帝尊掌政。帝尊雷厉风行,在先王教导之下诛杀了殿中所有异族。洵夜上奏,然而却被帝尊百招打下天岚台,坠落魔界,从此伤重难愈。”
阮栖迟变了脸色:“此乃帝尊与先王私事,大人慎言!”
醉云道:“我知此事荒唐。洵夜当年与您有知交之恩,却也与我有过一段救命情分。他的死我一直暗自伤怀,也一直为了两族的突然交恶而感到难过。”他抬起头,“当年之事,王后之死,或是帝尊一大心结。两族相杀,应当也是缘此而来。若是能弄清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两界也不必要成天打仗了。而当年的事情,您想必比我了解的更多。”